镜子(一)
沈暮用名片换了一张电梯卡。
进电梯后,发现卡面上黏了一层虚浮的附着物,用指甲抠了抠,那张印有紫色风信子的贴纸就不怎么费力地从背面完整地撕了下来。
你好,沈暮。
贴纸上写了四个字,字迹飘逸,笔锋潇洒,与江寒蝉平时惯用的端正的楷书完全是不同的风格。
所以,这是那个叫江一鸣的男人写的吗?
她心里升起了点疑惑,尤其是在看到站在电梯门口等她的据说卧床不起的同桌时,简直满头雾水。
“你不是生病了吗?”
她看着对方把右手从裤兜里抽出来的动作,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江寒蝉顿了顿,又把手塞了回去,垂下眼,轻轻地嗯了一声:“感冒了,但是已经好了。”
半个月的感冒?
沈暮打量他,这才发现自见面开始那种不适的违和感是从何而来,这人本来就白,现在还穿着白衣服、白裤子、白鞋子,在冷白的灯光下,仿佛在漂色剂里滚了一圈,又或者在冰窖里冷冻过,反正一点活人该有的人气都没有。
只有他的发、他的眉、他的眼,以及又长又直的睫毛是纯黑色的,与他的皮肤和服饰对比,视觉割裂感极为强烈。
好像一个纸人……
江寒蝉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白玉的耳垂染上了一点薄粉。
这下又不像了,毕竟纸人可不会害羞。
沈暮从遐思中回过神,不解道:“既然好了,那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江寒蝉闻言,眼睫颤了颤,唇瓣微抿:“你生气了……”
沈暮一愣,就听对方声音愈发低落起来:“我以为你讨厌我,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沈暮:“……”
大概是生平头一次把目光聚焦在对方脸上,以一种做学术钻研的敬业精神,而不是过去敷衍潦草的匆匆一瞥,因此出人意料又意料之中的,她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很多颠覆她以往认知的东西。比如她的同桌好像一点都不高冷,而且脸部肌肉能调动的表情其实蛮丰富的,词汇量和语言组织能力也远远超过她的统计和评估……纯情、腼腆、敏感、脆弱,在喜欢的女生面前,与普通的情窦初开的青葱少年一样,会紧张到手足无措和语无伦次的地步。
等等,她在想什么骚东西?
沈暮震惊,明明在今天之前,他在她心中的形象还只是停留在一个五官模糊、沉默寡言、呆板又冰冷的木头人来着。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受到了昨晚那个怪诞的梦魇的影响,又或者过去与他同窗的两年才是真正的漫长又与现实截然相反的幻境。
“我只是让你不要再当背后灵,又没不准你去学校。”
江寒蝉转过头,与她对视了一秒,又把脑袋低了下去。
“对不起。”
“对不起的意思是你以后打算重新做人、改过自新了?”
“……”
“嗯?”
“……你想喝些什么吗?”
沈暮看了他一眼:“随便吧。”
江寒蝉去了厨房,她坐在沙发上,视线在这个空荡又冷清的客厅四周斡旋,经典的黑白灰的装修风格,设计大方简约,就是和主人一样,咋一看,真的很难找出任何活人居住过的痕迹。
不懂就问,这真的不是样板房吗?
江寒蝉端了杯果汁,沈暮目光落回他身上,开口问了一句:“江一鸣呢?”
他愣了愣,就见对方将那枚电梯卡搁在茶几上,一脸惊奇道:“他让班主任转交给了我一张名片,借她的口要让我来探望你,我打了电话,他说他是你的哥哥,这是真的吗?”
“嗯,不过半个小时前,他已经离开了。”
沈暮哦了声,接过果汁抿了口,她没再开口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他打转,像医学解剖前那样,非常露骨的那种。江寒蝉在这种沉默又莫名暧昧的氛围里坐立不安起来,腰背越绷越直,双手紧攥着膝盖,从耳垂到脖颈一点点地肉眼可见地变成了粉红色。
“江寒蝉。”
“嗯……”
粉红色慢慢地变成了血红色。
“能给我看看吗?”
江寒蝉懵了一下:“什么?”
沈暮衔着杯壁,指了指他脖子上缠着的一圈绷带:“这个。”
江寒蝉瞳孔微缩,反身性地捂住,疯狂摇头:“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他咬了咬唇,喉咙艰涩地吐了一个字:“丑……”
沈暮怔愣了一瞬,不禁失笑:“又没长脸上,丑什么?而且……”
她将自己的左手伸过去,掌心向上,莞尔笑道:“你看,我也有啊,有什么好怕的。”
江寒蝉目光锁在她的手心,贯穿而过的格格不入的长疤,狰狞而凸出,刺伤了他的眼球,他记得的,这里曾经皮开肉绽,流了好多血,最后一共缝了十针。
沈暮在他面前挥了挥:“江寒蝉?”
江寒蝉眼眸微动,迎上她的目光:“为什么一定要看?”
沈暮笑了,不答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答案心照不宣。
对方默然半晌,忽然手臂抬起,虚虚地握住了她左手的指尖,沈暮眨眼,放弃了手腕绝对的主动权,顺着他的牵引落在了他的颈侧。
“你看吧。”
他定定地望着她,眉眼温润,唇角弧度微微上扬,沈暮搜肠刮肚,确定自己是第一次见他笑,觉得怪好看的,不由多瞄了几眼,然后才将全副心神集中到他的绷带上。
“新的伤口?”
“不是。”
沈暮走到他身前,与他面对面,双手托着他的下颌,俯下身,凝视着他脖子上那条十五公分左右的长疤。
“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侧首,拇指轻抚上去。
猝不及防的,江寒蝉身体一僵,不过很快又在对方轻柔的触摸中逐渐放松下来。距离拉近,他嗅到了她身上薰衣草的气息,被她碰过的皮肤也开始密密麻麻的痒并渗透进血管里,江寒蝉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双手紧握成拳,克制着不去看她领口处裸露的白腻肌肤和那对翕动着的花瓣似的双唇。
“好像是我自己弄的。”
“好像?”
“嗯……其实我不记得了,但别人都是这么说的。”
江寒蝉小时候会时不时地晕厥,每次醒来,身上就会多一条伤口,至于晕倒期间发生了什么,虽然他没有一点印象,但从旁人口中可以得知,这些伤都是他自己划的。这个诡异的症状一直持续到初中才突然消失,在那之前根本没有人,而他也不敢和任何人建立亲密的关系,包括他的家人。
沈暮琢磨着,扫过他的锁骨:“那这些呢?这些也不记得了?”
“嗯。”
“给我看看。”
“……”
沈暮拉了拉他的袖子,象征性地催了催。
江寒蝉犹豫许久,最后还是捞起下摆,用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把上身仅着的一件长袖给麻利脱了。
他的身材偏瘦,但并非瘦弱,青涩的肢体,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宽肩窄腰,皮肤是常年不见光的死白,上面有很多凹凸不平的细长的疤和同样显眼的青紫色脉络。
沈暮观察了一下,疤的数量,身前比身后多了将近一倍,看来应该是他自己划的。
“真是神奇……”
她掌心贴上去,指尖沿着颈侧的纹路,一寸寸往下,掠过对方起伏略大的胸膛。
江寒蝉呼吸重了些,隐忍地闭上眼,感受着对方温热的呼吸羽毛似的吹拂在他的腹肌上,指甲掐得发白,身体紧绷得像一根随时要拉断的弓弦。
沈暮对自己无良的点火行为毫无所觉,只是弯着腰,盯着对方胸腹左右有着显而易见对称结构的“花纹”喃喃自语,眸光微微扩散。
不像藤蔓,也不像蛛网,倒像是……
沈暮指尖一顿,神色诧异地抬起头:“你……”
“对不起!”
江寒蝉脸色爆红,抓起搁在一旁的衣服,踉踉跄跄地往浴室跑,姿势相当狼狈。
沈暮默默喝了口果汁,假装无事发生,假装刚刚什么都没看到,背着手,转悠着到处观光。
阳台外的世界灰蒙蒙的,雨愈下愈大,霓虹闪烁的都市,点点光晕虚化在茫茫雨雾之中。
通道里壁灯亮起,上面挂了三幅画,都是昏沉沉的背景。左边是幽绿色的巨藻森林,有灰鲸若隐若现地穿梭其中;中间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海面上飘荡着一艘锈迹斑斑的渡轮;右边是晦暗不明的天空,这次里头什么都没有,但画面外被利器割出了五条如同抓痕的划痕。
沈暮仰着头,左手托着右手肘,右手支着颌,若有所思地盯着这三幅画,心中滋生出了难以描述的疑团,关于秦苗,关于江寒蝉,关于那个素未谋面的江一鸣,关于她身处的这个死气沉沉的大平层,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遗漏了。
她像一只无头苍蝇,在这迷宫内辗转、逡巡,而后突然在某一时刻,福至心灵地大喊出声。
照片!
这么大个家,竟然连一张家庭合照都没有,而且她进门时发现鞋柜里只有两双拖鞋,其中一双还是临时备用的新款。
难道这里平时只有他一个人住?那岂不是跟住鬼屋似的?
沈暮打了个冷战,感觉心脏表面有密集的东西爬过去,双手搓了搓手臂上立起的鸡皮疙瘩,小跑着回到了空旷但敞亮的客厅。
话说回来,都快半个小时了吧。
江寒蝉为什么还不出来?
她满脸懵逼地走过去,敲了敲门:“江寒蝉?”
回应她的只有隔着门板的流水声。
无由来的,她心中一紧,手握上把手,音量拔高了一倍。
“江寒蝉!”
“我在……”
又闷又哑的嗓音穿透而来,在离她很近的距离,听起来似乎格外的难受。
她大松了口气,随即皱眉道:“你已经进去半个小时了,真的没事吗?”
“嗯……没事……”顿了顿,对方又小声补了一句:“你先回去吧……”
沈暮默了默,盯着门板,委婉地提了个建议:“那个……我替你打个救急电话吧?”
这次对方也默了默,然后像是难以启齿般,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不。”
“好吧。”
沈暮耸了耸肩,把手机收了,转身就走,路过客厅时无意间睨到了阳台外仿若泼了稀释剂的雨中都市,霎那间,一个荒唐又跃跃欲试的念头浮上了心头。
她看了眼自己的左手,眸光微闪后,缓缓收拢,像是抓住了一个无形的存在,轻吐了口气,返身而回。
她用指关节叩门,这次对方秒回,虽然只是若有似无的气音,但还是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回忆着梦中的细节,模仿那个陌生的“沈暮”,用一种纯洁无邪的口吻,念了一句一模一样的台词。
“江寒蝉,我想看。”
“……”
沈暮蹙眉,都是同一个人,怎么剧情走向不一样,果然只是个梦吗?
她小声吐槽着转了个身,浴室的门却出其不意地向内打开了,紧接着一条湿漉漉的胳膊探出来,将她拦腰抱了进去。
雾气压缩在玻璃与墙面之间。
热水浇下来,她湿透的发就吸附在了奶白色的肌肤上。
她仰起头,像条脱水的鱼,大口地喘气,指甲陷进对方的皮肉,殷红的血丝融进千丝万缕的沟壑,沿着宽阔的肩背流淌而下。
“你看到了吗?”
“什么?”
她转过头,半眯起眼,侧脸枕着他的胸口,于满室血瀑的红光中看到了那个正站在不远处的黑红色的身影。
江寒蝉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透过朦胧的玻璃,看到了浴室的门,洗手台,镜子,还有延伸而来的瓷砖地面上,属于两个人的零零散散的衣物。
“它来了。”
沈暮抬起手,指着玻璃门,指甲缝里未干的血液就从她的指尖滑到了她的掌心。
江寒蝉心头一震,连忙把她的头按回怀里:“假的!不要看!”
“我当然知道是假的。”沈暮肩膀抖了抖,低低地笑出声:“因为我在做梦啊。”
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瘫软地倒下去,又被江寒蝉及时地搂住腰,打横抱了起来。
“你也是假的。”
她笑吟吟地望着他,反应迟钝地拍了拍他的脸,而后四肢连着脖颈软嗒嗒地垂了下去,在天旋地转中,逐步丧失了正常的思维和逻辑,再次陷入了那个癫狂的无尽的血腥之夜。
窗外雷声滚滚,风雨不止。
她回到了她的画室,站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左手握着调色盘,右手捏着一只笔刷。
白光忽闪而过,那些腐烂的女人在暴风雨之夜复活,纷纷从墙上的画框里跌落,哀嚎着,姿势扭曲地在地上爬行,白色的蛆从她们脖子上的裂口中喷出来,啪嗒啪嗒地掉,又被她们一捧一捧地捞起,往嘴里塞,大嚼特嚼。
“好饿啊……”
“好黑啊……”
“好冷啊……”
“呜呜呜……”
沈暮被包围了。
她是这里唯一的干燥又干净的热源,她们向她伸出手,却不是为了汲求温暖和庇护,而是想把她一起拖进那个又冷又黑且毫无食物来源的未知深渊。
她无声冷笑,一脚踢翻了椅子边的几罐松节油,然后从兜里掏出了一枚打火机。
星星之火,从她脚下燃起,蹿起一人高的火焰,如灭世巨蟒,逆时针向外环绕出击,吞噬目之所及的一切。
那些女人被火海湮灭,发出尖锐的惨叫声,抓挠着,变成滋滋冒油的干尸,然后是人形的黑炭,最后是一堆散发着热量的灰烬和碎骨。
沈暮关上门,带着她的笔刷和调色盘,离开了这个凭空出现的画室。
外面是条双东西向的通道,壁灯的灯托都做成了人类手骨的样式,上面插着明晃晃的白色蜡烛,两边墙壁上都是字,写的都是同一句话,字迹清隽飘逸。
……在钟声结束之前,离开这里。
沈暮原地转了一圈,发现墙壁上那些银色的灯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都比了个统一的手势,四指握拳,食指指向通道右边。
她下意识转向右边,刚走了几步,忽然一阵浑厚而又遥远的钟声,从通道右侧深邃的尽头幽幽地传了过来。
沈暮身形定住,眸色变化几息,果断脚步一转,朝反方向跑了,与此同时,通道里刮起了逆风,沿着跑动的轨迹,那些蜡烛一盏一盏的,在她身后摇曳着熄灭了。
她不知道路的尽头在哪,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她只是本能地在反抗指令,想要打破或者搅乱这种被人全方位监视和操控命运的被动局面。
墙上的字似乎发生了变化。
沈暮没看,只是闷头往前跑。
在十二点的钟声结束之时,她停在了一扇红色的实木门前,她手里的调色盘和笔刷变成了一个托盘,里面正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和餐具。
她愣了一下,抬手敲门。
“妈?”
门板后是哗啦啦的流水声,还有女人虚无缥缈的回应。
“进来吧。”
似乎哪里不对劲,沈暮晃了晃神,压住胸口心悸的闷疼感,伸手握住了门把手。
正在这时,一句颇为无奈的喟叹声自她身后骤然响起。
“真是叛逆。”
沈暮的腰被一条胳膊圈住了,接着整个人被带离了房门,低头看,发现对方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袖口露出一小节白皙的手腕,上面戴着一只星空机械表。
清凉的薄荷味包裹而来。
她惊愕地转过脸,但只看到了一截墨绿色的发带,就被对方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双眼,然后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和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