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镜(一)
江一鸣觉得自己又犯病了,而且症状比起以往更加的来势汹汹。
他开始不停地做梦,翻来覆去的,都是那天对方冷笑着,甩门离去的背影。
精神压力过大确实会导致多梦,他见怪不怪了,十分熟练地给自己做了几天心理疏导,然后他的梦就从那天变成了那晚。
“……”
他从被窝里爬起身,指尖夹着一根没有用处的香烟,红色的焰火在黑夜中成了唯一的光点,明明灭灭的,如同他胸腔里那颗蠢蠢欲动的东西。
沈暮人不见了,可有关她的消息,特别是绯闻,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自四面八方而来,将他团团围住。
他一脸麻木地工作,千篇一律地生活,而后在某一天,在日胜一日的窒息感中,猛然认清了一个事实。
她,换目标了。
江一鸣指尖一紧,燃尽的烟从他手中脱落,粉碎在丧失的视觉里。
他静默了一会儿,拉开灯,将对方之前塞给他的那些礼物从床底下取出来,一个一个的,排成了规矩的行列。
数了数,刚好一个月。
拿起一个打开,是条领带,他眉梢动了动,将那条领带小心叠好,放进抽屉的小格子里,然后又拿起一个,发现还是条领带。停顿了一下,继续开,领带,领带,还是领带,陆陆续续的,他从三十个盒子里掏出了三十条领带和六十枚附赠的领带扣,款式、颜色、包括尺寸,全都一模一样。
江一鸣:“……”
他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抬手将这些批量的盒子一骨碌倒进了垃圾桶,然后抓过外套和钱包,离开了这个黑黢黢的清冷住所。
他去了经常光顾的清吧,一杯又一杯地灌自己,醇厚辛辣的酒液烧过喉咙,让他狠狠皱起眉的同时,心里头那股子原本无处发泄的淤塞之气也缓解了不少。
“先生,一个人吗?”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柔软的指腹和轻压的力道,很明显地昭示了来者女人的身份,江一鸣脸色沉下来,想避开对方的触碰,却在听到对方声音的那一刹,身体猛地僵住了。
他怔怔地转过头,然后就看到了那个已经消失了一个月的女人,对方穿着一件黑色的v领吊带连衣裙,正倚靠着吧台,单手撑着下巴,笑吟吟地望着他。
“江医生?”
沈暮嘴角勾了勾,落在他肩头的那只手滑到了他颈侧,一头微蜷的发顺着她歪头的动作,从雪白的肩头堆到了玻璃台面。
江一鸣蹙了蹙眉,一把抓住那只作乱的手,目光从她那条高得离谱的开叉上收回,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声音冷冰冰的:“沈总,请自重。”
沈暮啧了声,收回手。
“行吧。”
她有些扫兴地垂下眼角,拿起酒杯晃了晃,仰头将里面仅剩的那点琥珀色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转身离开。
江一鸣坐着没动,视线一直落在吧台上,好半晌才伸手过去,将之前那个被她夺走的酒杯拿回来。
酒没了,冰还在,她含过的杯口一侧留下了一个很淡很淡的口红印。
江一鸣盯着那个印子,脑海里缓缓浮现出对方绯色的唇瓣,昳丽的妆容,还有她那身与往昔风格迥异的性感惑人的装束,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就跟鬼迷心窍般,不由自主地把头低了下去。
“嘿!”
他骤然惊醒,远离那个杯子。
“什么?”
小k冲他挤眉弄眼:“你怎么就这么不解风情呢?”
江一鸣面色淡淡:“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小k切了声,下巴一抬:“听不懂就算了,反正人家也不缺你一个。”
江一鸣怔了怔,顺着对方所指望过去,就见沈暮坐在不远处的环形沙发上,身边坐着一个容貌英俊的男人,两人似乎聊起了什么开心事,正交头接耳地比划着,时不时对视一眼,各自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陈于风,煌天的创始人,沈氏的股东之一,也是沈暮最近一个月里频频传出绯闻的对象。
江一鸣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眸子垂了下去,旁边的小k开始火上浇油:“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一看就是那种可以恩爱到白头的类型,啊,他们……”
“闭嘴!”
江一鸣倏地抬头,面色阴沉地打断他。
小k愣了愣,一脸无辜道:“我哪里说错了?难道你不觉得他们很般配吗?”
般配个屁,那男的有他十分之一好看吗?!
江一鸣将杯子扔给他,起身走了出去,他今晚喝的有点过了,风一吹,就头疼欲裂,加上心里不痛快,内外煎熬之下,逐渐发昏起来,最后只能摇摇晃晃地扶住墙停下歇息。
“需要帮忙吗?”
“不要!”
“哦,这样啊,那我回去了。”
沈暮挑了挑眉,刚想转身走人,冷不防手腕一紧,整个人被拽了过去。
“回去?回哪去?”
光线微弱的转角,他将她抵在墙面上,掐着她的下颌,带着压不住的戾气,眼神阴郁地质问她。
“找你那个新欢?”
沈暮眨了眨眼,没说话,双手举起,似乎想去摘他的眼镜,江一鸣反应很快地偏开头,与此同时,脑子也清醒过来了。
他火速退开身体,扶额道:“对不起,我有点喝多了……”
沈暮扫了他一眼:“放开。”
嘴上道歉,结果另一只手还抓着她不放。
江一鸣抿了抿唇,禁锢她手腕的五指缓缓松了开来,然而在对方彻底抽离之际,却又骤然收紧。
沈暮笑了:“江医生,你醉了吗?”
“……有点吧。”
她哦了一声,向他走近一步,掌心隔着衬衫贴上他炙热的胸膛,微挑的眼尾和张合的双唇,像把锋利的钩子,拉扯他疯狂躁动的心脏。
“需要帮忙吗?”
“……”
沈暮连人一起贴上去,手掌往上,轻抚在他的颊侧,直勾勾地望着他,声音压低了些。
“嗯?”
江一鸣脑子又开始不清醒了,身体也脱离了意识的掌控,他本能地觉得这是背德的,错误的,不可饶恕的,他应该快刀斩乱麻地结束两人之间非正常的纠葛,但张嘴的瞬间,吐出却是——
“要。”
欲望吞没了理智,他顺从了酒精的催化作用,变成了梦里那只血液沸腾的,虚伪又热情的感观动物。
沈暮在凌晨时分离开了他的住所,而江一鸣则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才起身下床,从卧室一路捡到大门口,发现都是她的衣物,而属于他的,除了一条内裤外,全都不见了。
“……”
江一鸣默了默,将她的东西收好,洗干净,烘干,犹豫了一下,还是挂进了他的衣柜。
洗漱做饭,出门上班,江一鸣戴上眼镜,系上领带,披上整洁干净的白大褂,又变回了那个衣冠楚楚,斯文禁欲的江医生。
当然,这只是表面的。
那天过后,被中断的疗程又续上了,只是方案有了些许调整,比如原本的就医地点从心理治疗室改成了沈暮在北苑的住所。
这一看就不是为了干正经事的,江一鸣不同意,于是两人再次不欢而散了。一个月后,沈暮又出现在了酒吧,这次对方身边依旧是那个陈于风,以江一鸣的角度看过去,两人坐的很近,几乎让他产生了他们在拥抱和接吻的错觉。
那一刻,积压已久的yu火和怒火交织在一起,催生出了一种名为妒忌的低等产物。
他端着杯子,目光紧随着女人的身影移动,在对方彻底消失前,将酒一口闷了,起身跟了上去。
“你在找我吗?”沈暮抱着手,靠在墙上,对着东张西望的男人朗声询问,冷白的灯光落下,笼罩着她艳丽带点妩媚的面容。
江一鸣双手插兜,站着没动,只用眼睛上下打量她,表情很淡漠,眼神很露骨,不用想,他脑子又坏掉了,只要遇到她,他平时那些克制和礼数就统统变了质。
这时候,清心寡欲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至少在碰她之前,他还不是这么一个动不动就满脑子下流思想的衣冠禽兽。
“江医生。”她主动向他走近,微笑着打招呼,明明是在很正常地说话,听在他耳朵里就变成了勾人的,让人沉沦的喘息声。
“需要帮忙吗?”她将手搭在他的肩头,花瓣一样的圆润指甲带着浅浅的酒红色,像是陷进他的皮肤、刮蹭他的背肌后,残留在指缝里的丝丝血液。
“为什么不说话?”她仰望着他,双唇微启间,可以看见洁白的贝齿和若隐若现的猩红色的舌尖。他记得是清新的茉莉花香,湿软的,被动的,依附的,不似她平时性格那般独断强势。
沈暮见他一直沉默不语,无奈一笑:“行吧,那我不打扰你了,再见。”
她收回手,向后退开一步,一只结实的胳膊却伸过来,将她搂了回去。
这不盈一握的柔若无骨的腰,曾经因为他的失控,在上面留下过不少与她肤色对比鲜明的指痕和掐痕。
“你就这么耐不住寂寞,非得天天沾花惹草?”江一鸣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带着薄茧的指腹蹭过她的下唇,语气冷嘲地睨着她。
沈暮眉眼一弯,握住他的手:“那你管管我呗。”
“我管你?”
“对啊,如果你愿意为爱做三,那我以后就只找你一个,让你当我唯一的情夫。”
“……”
瞧瞧,都出轨了还要立深情人设,这像话吗?江一鸣额头青筋跳了跳:“哦,那可真是令人感动呢!”
沈暮眼睛一亮:“所以你同意了?”
江一鸣冷笑一声,撤回胳膊,转身朝酒吧门口走。沈暮背着手,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对方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她天真无邪地笑。
江一鸣回头扫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板着脸,带着这个烦人的小尾巴回了家。
“我喜欢你这的装修风格。”
沈暮悠闲地在他的公寓里到处乱转,江一鸣则面瘫着脸,生火做饭,把她的话当耳旁风,把她本人当成一棵移动的圣诞树。
沈暮不以为意,继续逛,最后停在他布置简洁的书房里,她从书架上抽了本诗集,翻动间,一枚系着流苏的彩色书签掉了出来。
她将书签捡起,发现上面印着的是紫色的风信子,背面是字迹端正的楷书,摘抄的是诗集里的一小节。
……我永恒的灵魂,注视着你的心,纵然黑夜孤寂,白昼如焚。
沈暮缓缓念道,冷不防书房的门被人用屈起的指关节敲了敲。
“吃饭了。”
江一鸣瞥过去,触及她手里的书签时,镜片下的黑眸泛起了些异样的情绪,不过很快又被他不着痕迹地敛去,恢复成无波无澜的模样。
沈暮没发觉,看起来也丝毫不在意,应了声,就把书签夹好,跟着诗集一起塞回了书架。
“你厨艺不错,自学的?”
“嗯。”
沈暮随口问了一句就不再说话了,江一鸣也无话可说,她没提回家的事,他也不会主动去问,两人心照不宣地待在一个空间里,仿佛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小情侣。
“借你衬衫用用。”
“嗯。”
江一鸣望着从浴室走出来的女人,略微有些失神,她卸了妆,把头发散下来了,脸上少了刻意的引诱和假惺惺的笑容,似乎又变回了初遇时那个青涩的沈暮。
不……
其实当年也挺假的。
他扫了眼对方无名指上的婚戒,沉默地垂下眼睫,一时间,神色莫辨。
“在想什么?”
沈暮坐在他腿上,双手捧起他的脸,她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衬衫,还只扣了三个扣,配上如此撩人的姿势,他不可能没有反应。
江一鸣微仰着头,镜片反射的光模糊了他那双漂亮的凤眸,嗓音喑哑。
“你。”
沈暮开心地笑起来:“所以你愿意了吗?”
真是执着,生怕他看不出问题吗?还是说即使他察觉了,也无所谓,那不仅是执着了,还很自信。江一鸣抿唇不语,抱着她翻了个身,然后把灯关了。
他在黑暗中摘下了面具,解放了自己真正的天性,肆无忌惮地攫取她的一切,坦露他的所有。
也不怪她自信,谁让他们都对她迷恋得无法自拔呢?
“沈暮。”
他灼重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
“喊我的名字。”
至少在这种时候,他应该让她保持清醒的认知。
他们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