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五)
秦月和苏铭不做评论,沈易和沈丽可是陪着她长大了18年,在沈暮眼中,他们乐善好施,与人为善,正直又温柔,简直是如同光辉一样的存在!
可现在……
那桩桩件件令人毛骨悚然的往事,那几个同名同姓的披着人皮的恶魔,沈暮怎么也无法把他们与自己熟识的亲切又和蔼的长辈联系在一起,这根本就是另一个完全相反的黑暗世界。
“既然销毁了证据,你们又是发现的?”她三观震颤着,很快又察觉到了不对劲,赵丽蓉受迫害的时候,明明大部分时候都是昏迷状态。
蒋明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写道:一开始是从蒋彭海嘴里挖出来的。
绑架纵火那次,赵丽蓉失去意识前,嗅到了那人身上熟悉的气息。她回来后,蒋彭海非但没有嫌弃她,还特别的殷勤;她装得十分感动,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和他当一对恩爱夫妻,暗地里却偷偷调查起来;发现蒋彭海的账户每个月都会多出一笔来历不明的巨款,而自那天以后蒋家有些失利的生意也忽然好了起来。
后来蒋家破产,蒋彭海染上赌瘾,整天喝酒打人,赵丽蓉隐忍着,借着对方醉醒不记事的特征,每次都趁他醉醺醺之时,诱导他一点点说出关于当年的真相。拼拼凑凑几回合,她终于恍然大悟。再后来,长大的蒋明轩有了足以抗衡的拳头和体能,他找机会把蒋彭海打得半死,对方才哆哆嗦嗦地吐出了更多不为人知的过往。
当然这些也是他单方面的说辞,沈暮会怀疑也是正常的事,蒋明轩放下笔,从床底拉出了一个行李箱,打开后,从里面拿出一大份订成册的调查资料。当年沈易确实做的滴水不漏,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最后还是被他揪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高中时,他靠着逞凶斗狠出名,结交了不少有点背景的地痞,同时也跟着搭桥了不少黑色地带的人物,借着他们的人际网,他找到了当年车祸的肇事者,对方改了名字,换了城市,在一个小地方开了一家早餐铺子。在他表明目的后,原本微笑的老板直接变了脸,呵斥着,想赶他走,蒋明轩也是个硬茬,二话不说,操刀就要砍死他,还扬言要将他全家一起宰了,又阴又狠,把对方吓得当场就供了。
沈暮翻着这些资料,一张又一张,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到最后,胸口百种滋味翻涌,从惊愕,怔松,愤怒,憎恶,最后都化作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浓浓的悲伤。
沈易和沈丽对她有养育之恩,如果她只是个单纯的乌龙,那不管他们怎么对她,她都是毫无怨言的,但现在算什么?是他们先毁了她的亲生母亲,把对方一步步推进了深渊,赵丽蓉后来会做出这种事,完全就是被他们逼得不择手段了。
沈暮轻咬下唇,目光复杂地将一张老旧的照片举到眼前,里面是大学时期的赵丽蓉,人如其名,哪怕只是简单的衬衫和牛仔裤打扮,也因为对方清丽似出水芙蓉的容貌显得格外耀眼夺目。
私自调换婴儿这种做法跟遗弃罪有什么区别?沈暮心情很矛盾,整个人像被劈成了独立的两半:一个恨得咬牙切齿,恨赵丽蓉狠心地抛弃她,把才出生两天的她当成复仇的工具;一个哭得声嘶力竭,为自己将近四十年养尊处优,一无所知到接近于罪人而绝望和痛苦。折叠过的轻描淡写的文字尚且让人心惊胆战如此,更何况那段真实又完整的血泪史,她只是稍微带入一下,就觉得生不如死。
赵丽蓉就是被他们一点点折磨疯的……
沈暮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冰冷的眼泪沾湿了她的手掌心,她低低的,从喉咙里发出讽刺的笑声,而后又像受伤的小兽般,小声呜咽起来。
蒋明轩静默无言地坐在她身边,抬起的手落在她后背,一下一下地安抚她,他将小纸条塞给她,上面写道:妈给你做了很多漂亮的衣服,从小到大的都有,还经常偷偷去看你,走的那天,她说她对不起你。
对有些人来说,再大的仇恨也比不上骨肉分离之痛,赵丽蓉就是这样的,因为被心中的怨气和恨意迷了眼,冲动之下,就做出了让她后悔终生的决定,最后还间接害死了自己亲生女儿。凭借着顽强的个性,苦苦支撑起的被满满的恶意摧毁的人生,最后还是被年复一年累积起来的满满的罪恶感压垮了。
这大概就是赵丽蓉自杀的原因吧。
蒋明轩很是遗憾地写道:那栋老房子已经被拆了,很多东西都遗失了,虽然我朋友帮我保下了一点,但只剩一点了。
还好当年他怕自己出事,提前把这些资料交给兄弟保管了,不然最终很可能也是跟那些遗失的物品一样的结局。
沈暮愣了愣,品出点不对味来,她看向蒋明轩,目光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皱眉道:“你这几年……?”
蒋明轩直言不讳:在监狱服刑。
赵丽蓉死后,他就提着刀去了景园,伺机许久,差一点把沈丽送走了,最后因为杀人未遂被判了十年,出来后他又去了一次,秦月大概听到了风声,一直没见到人影,他只等到了沈易,剁了他的一只手指后,再次被送进了监狱,因为服刑期间表现良好,这次减了三年,提前出来了。
有了案底不好找工作,他就干脆当了名保洁员,之后偶然间又遇到了当年的死党,对方觉得以他的手艺,做保洁有点浪费,于是就邀请蒋明轩去对方名下的汽修店工作,工资一般,但包吃住,对现在无家可归的他而言,可以说非常不错了。
蒋明轩看出了对方的好意,心中微暖,想着自己以后的计划,为了不连累朋友的名声,还是婉拒了,只是他真的没想到,竟然会遇到沈暮。起初他还以为自己认错了,因为在他的认知里,沈暮明明在十七年前就跳海自杀了。
沈暮沉默,她想说这个世界的沈暮确实早就已经死了,不过不是自杀,而是被人绑走,碾断了双腿后,扔进了海里喂鱼。她来自另一个平行世界,无意间恢复了前世的记忆,然后从前往筒子楼的车上穿越到了这里。她张了张口,却在面对笑得略显憨厚的蒋明轩时迟疑起来,想了想,还是把这些话吞了回去,改口道:“我可能运气有点好,后来被海浪冲上岸了,这大概就叫命不该绝吧,哈哈哈。”
这说法简直漏洞百出,但蒋明轩居然就这么信了,还赞同地点了点头,沈暮这下坐不住了,她盯着他道:“你不觉得我很奇怪吗?就……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变老。”
蒋明轩:你是沈暮吗?
“当然。”
蒋明轩:那你就是我的姐姐。
沈暮一怔,随后眉眼弯了弯。
“嗯。”
有了沈暮这个变数,蒋明轩果断放弃了刺杀计划,原先因为身无牵挂,他可以不受约束地践踏法律,快意恩仇,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多了一位至亲,他不再是孤独的一个人,他应该为了未来好好生活,毕竟他这个姐姐看起来非常柔弱,万一他又进去了,或者死了,那她该怎么办?
他说干就干,直接联系上了之前那位好心的朋友,谈妥之后,开始打印辞职报告,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提交。他现在并非正式员工,只需要三天就能解决,到时候,他再带着沈暮一起搬过去。
蒋明轩把自己的设想一一写在纸上。
沈暮看完,疯狂点头,她当然愿意了,虽然在物质上,蒋明轩完全比不上苏寒,但她现在最需要的是自由!穷没关系,她可以打工啊,好歹曾经也是个多才多艺的优秀青少年,两人只要不节外生枝,像平常老百姓一样过日子还是没问题的。
忽然的,沈暮想起了件非常惊悚的事,背后一凉的同时,也瞬间从美滋滋的畅想中回过神来了,她将手腕的手链摘下,摔地上疯狂踩:“他给我戴了定位器!快点把这个搞坏,不然很快就会被找上门的!”
蒋明轩脸色一肃,将那条手链捡起来,仔细观察了一遍后,又变成了一脸茫然,他说这上面根本没有定位器。
沈暮一愣,接过来看了看,发现这蓝宝石手链的构造非常简单通透,确实藏不了定位器这种东西。
那就是苏寒骗了她呗。
她拧了拧眉,不过只疑惑了一瞬,就失去了兴趣,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一点都不想关心,也许以前是会的,可在对方囚禁她,qj她,给她送来文件袋的那一天起,就再也不会了。
唯一的女朋友也好,唯一的床伴也好,当她把回忆一块块肢解,会发现他们的结局其实殊途同归。关系不对等的婚恋就如同那份屈辱的包养协议,最终只会让她这种弱势的一方变成另一方的专属奴隶。
她将那条手链扔进垃圾桶,随口问道:“我们以后要搬去哪里?”
蒋明轩说:y城。
他写道:那边的风信子很出名,来年春天就能看到漂亮的紫色花海了。
沈暮面露诧异:“风信子?”
蒋明轩:我记得你很喜欢这种花。
她这下彻底呆了:“你怎么知道?”
蒋明轩双眸微弯,无声地笑了起来,那张长满了络腮胡的脸,此刻竟然让她硬生生看出了点少年气。
他说:你和我说的。
沈暮:“……?”
蒋明轩:在大学之前,我们一直都在同一个学校。
沈暮睁大眼:“真的假的?”
为什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蒋明轩咧嘴一笑:某次你还送了我一盒糖。
回忆了一下,又补充道:一盒五颜六色的水果硬糖。
沈暮:“……”
她满脸空白,觉得自己像个弱智的痴呆儿,绞尽脑汁了一会儿还是想不起来,思忖片刻,推测道:“可能是两个世界线上的些许差异吧……”
她凝神苦思着,蒋明轩见状,给她留了几个字,就去翻箱倒柜了。
沈暮低头一看,直接怔住。
他说:但你并不认识我,每次遇见,你都把我当成新的同学。
事实上,他们连个正式的交谈都没有,每次相遇,他都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低着不说话,或者匆匆逃跑。从来没见过暖阳的爬行在黑夜里的人,从遇见她的那一天起,他就永远无法只满足于仰望星星了。
沈暮捏着纸条的手微微一紧,抬眸看向正在煮面的蒋明轩,说来说去,这些都是别人视角的事,于她而言,就是个空白的世界,这么相信一个第一次见面,有过杀人未遂案底的陌生男人会不会太危险了?
现实里杀亲的新闻比比皆是,血缘关系从来不是什么免死的护身符,那她……
恰好此时,蒋明轩转过头,向她举了举手里的鸡蛋,意思是问她能不能吃鸡蛋?
沈暮眼眸微动,起身走过去:“我不挑食的。”
她抱着膝盖坐在对面,看着对方熟练地动作,含笑道:“其实我也会做饭的,改天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蒋明轩一听,立马开心地点头。
沈暮跟着笑了笑,两人将一锅热气腾腾的汤面分食完,就开始整理屋子里有用的东西,蒋明轩出狱没多久,物品算不上多,半个多小时后,屋子里的灯熄了。
沈暮躺在唯一的床上,旁边是打地铺的蒋明轩,她转过脸,蹙起的双眉落在窗外漏进来的灯光中,一直到那股突然袭来的诡异阵痛退去,才收回轻压在腹部的双手,放空心神,缓缓闭上眼。
即使未来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死路,那她也要为了那百分之一去冒险赌一把。
这是沈暮睡去之前,反复坚定的信念,然而在睁开眼的第三天,就被无情地打碎了。
准备好了一切行李,却久久等不到蒋明轩归来的沈暮,忽然不安起来,尤其是在敲门声响起的那一霎,她的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这间租屋的钥匙就藏在门外的花盆里,这是蒋明轩自己的小秘密,还是他昨天告诉她的,所以外面的人根本不是蒋明轩。
“谁在外面?”
她隔着没有猫眼的门板,冷声询问。
叩门声顿住,那个让人厌恶透顶,也恐惧透顶的嗓音暗沉沉地穿透进来。
“是我。”
几天前信誓旦旦的沈暮被刺死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紧握的刀缓缓从手中脱落。
自由,到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