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风薤谷(六)
灯影一转,一道身影如风如雾入庭而来,便见小梳左右各提了两个红花灯从外间风风火火走进来,那两团红艳艳的光笼着她眉目间温润,美好得似不知人间疾苦的仙子。
完颜康惊目中吃痛,眼瞳便复又经历一番惊涛骇浪,片刻之后才有稍稍回转人世的可能。
但那小姑娘又何曾识得苦难,她又如何知道情意之苦又即在眼前。——完颜康却忽只在这一刻,人好似已千年万年熟识这小姑娘面目般,心生柔情,只愿将满腔怜惜和爱意都给了这女孩子,好像哪怕作废了自己,他也是肯的。
他又自知这种想法本是他的不可、他的不该!
他明白这一些的时候,他的心中是山河倒置,大荒奔流,但他本是坚定坚毅之人,哪怕身处洪流,也要重转人间,哪怕将历险困,也愿一身相担,人到此情重一处,哪怕看向小梳的目光仍是复杂到痛心垂首,但到有一刻,他的目光到底已归于平静和欣然。
沈青衣一直在看着这少年,她在一刻间看到康王孙面孔上的神态竟变化得比他这几天所有的神态都要多。她忽然知道,这的确是个聪慧异常不凡的少年,她不得不承认,她原先若对这少年还有一些顾虑,但到这一刻,她的心中已全部放下。
她甚至已有些遗憾,若她能更早些认识这少年,她方才的决定或许就会有些改变。
但世事总是那样的匪夷所思。
康王孙月下沉寂这良久,等及目色如常,那眸中一点深邃却又异于寻常任何时候,人这时几乎幽微不可闻道:“不瞒婆婆,少康原以为自己堂堂皇孙之贵,本会有很多选择,但少康十六岁年纪一路经过,才忽然明白少年之际曾经仰望过的星空正在逐一跌落,这样的星空看得久了,少康有时候便会很怕,怕以后的得,也怕以后的不得。”
“少康有这样的怕?”哪怕未曾浸身皇权朱堂,沈青衣也从这太过熟稔的少年口中听出太多凶险。
“我有。”
沈青衣忽轻轻叹出一口气。
完颜康手心微微濡出些汗,然他也已道:“但世间之事,惟贵一个诚字,这个字本也是唯一能打动婆婆的一件东西。少康这一生绝不会缺红粉在侧,但少康想有一个可以笑得如小梳般无虞的人在侧。我于小梳,若能多些郑重,便知她也肯给了我同样的郑重。所以无论婆婆如何说,三年也罢,三十年也罢,小梳若能在我身边快乐些,她那些快乐本也是同样给了我完颜康自己的。”
沈青衣目中一时不知是悯是悲,但她眼中最后一丝淡淡的暗色消散后,那月华再映入她双眸中时,竟不及她目中的光彩夺目:“世间再有凤求凰,也不及少康这一句中的真诚。”人既是欣慰,这时也已徐徐站起。
只因一团红云这刻已乘风而来,小梳足下轻点,提灯飘过长亭一角而来,那霓虹光色笼得她红艳艳一团,好似一朵正开在夜色的红芍,热热闹闹一场,她兀自将那红灯笼翩翩提给沈青衣看:“婆婆瞧,小梳选得灯笼可是好看!”
她又知眼前潭中静水无波,完颜康正经历的那一场海水倒卷,她却是半点都不知的,沈青衣却已倚身石桌笑道:“小梳选的灯笼,自是最好看的,只是小梳却不给少康也看一看。”
小梳目光本正投去看完颜康,这时猛听着红了脸,硬生生兀自收了回来,仍转向沈青衣道:“婆婆,小梳该将这些灯笼挂在何处?”
沈青衣和完颜康却是瞧得诸般清楚,不觉都笑了起来,小梳这时再去瞧完颜康玉面上温柔,人一呆,便又红了脸。沈青衣便道:“今日既是个好日子,小梳且去将这灯笼挂了四面,更让这里团团光亮更喜庆些。”
完颜康心中本还有些难为,听到这里眼中霎时也泛出薄薄喜色,便听身边小梳这时又道:“贺铸说他不意提这女孩子家的东西,否则小梳若能生出三头六臂,再多搬几个来给婆婆看,便能让这冷清清的地方更热闹些。”
这玉照堂只因合完颜康心性,不在豪华巧丽,便布置得绮丽不俗,但小梳身影几次落下又跃起,忽便四周红影亮起,隔着梅树疏密起落,池塘边清浅有致,便忽如天上寒宫偷却人间些喜庆,瑶灯四起,光色鲜人,便连贺铸这般的正色人忽也瞧得展眉,只觉得今日的玉照堂颇是与往常不寻常些。
但这不同,既是因物,更是因着人。
他长完颜康数岁,更熟些人情世故,到此刻心中也到底为完颜康高兴些。
沈青衣目光再转去瞧那斑斑梅树婆娑影子,面上出奇一笑,人也已低低不为听见道:“果然,这般景致,的确是人间难见,便是我那梅师兄见了也定是欢喜的。”
她既说出这一句,人便招手:“小梳丫头过来!” 见一团云影复蹿起,疾如闪电,顷刻已在身侧,便正自抬眼望她。
她自是瞧得这女孩子欢喜,口中已约束道:“小梳,婆婆今日在玉照堂之事既已有了着落,如今便还别有所约,这就去了。”
她此话一出口,满堂皆惊,便是完颜康方平静些的心神忽又瀚海生波,眉头重新带出不安。
小梳更是慌了神色,惊问道:“婆婆要去何处,婆婆又何时回来?”
沈青衣瞧得众人面上清晰,便是一笑:“这一约,或是三五日,亦或是三五年,只是婆婆总要回来的。”
“三五年!”小梳听得清楚,便愈发不舍,正要开口,忽听玉照堂墙桓之上一声轻呼,她待回头,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踅下墙头,直奔这边而来,贺铸待要拦,哪知他身形未动,身上大关穴已为这黑影制住,目光惊诧之中,便见完颜康身姿一斜,竟也已同时软倒向地,那鬼影身形一涨,便已提了完颜康直直飞向一株梅树下坐倚,贺铸只惊得魂魄出窍,本能求向一处:“婆婆救我家小王爷!”下一刻人已瘫倒在地,人事不省。
玉照堂中惊变陡生,沈青衣初时一鄂,眼前竟也未管,小梳待要开口,她已轻点小梳背心大椎穴,小梳一时回头,目中便已全然不能信:“婆婆?”
沈青衣长袖一接一送,将方从小梳手中跌的一盏灯还好端端搁于一株梅树枝间,这时口中便轻声安慰道:“婆婆的客人已先行而至,小梳丫头且睡一觉,婆婆好待远方佳客。”
小梳这才目中惊色消去,好似要点头,到底先昏了过去,便为沈青衣抱回玉照堂中榻上安置了,等及回转潭水边,便见潭水边正候着那团黑影,兀自低伏在地一动不动,口中却已道:“主人不愿前辈劳足,便还请前辈在此堂等候。”说罢身形一翻,仍如烟如雾而去,顷刻无声息,端的好身手。
沈青衣临潭长衣而立,微是沉吟,唇边生微微一笑,人已越过清水落下,盘腿坐于梅花树下那铜鼓之上,夜阑物静,月光泠泠洒下,她一袭青衣便如菩提入定,万法寂静。
她目光既已沉寂,口中却已道:“东风已就,只待远客!”
她一声问出,四周清寂,若是完颜康和贺铸此刻还醒着,必都要齐齐惊住。
但两人如今当然都已不可能清醒着。
甚至是这玉照堂中除却沈青衣,已绝没有一个清醒着的人。
四下仍是清寂,一派月光。
月光如寒霜,沈青衣的身影人也更如寒霜,这春时此刻竟四周沁满薄凉寒意。
但三十三株梅花下冷寂,一道声音忽仿佛似自天外传来:“燕京春到,平陵雨潇;一去二十,风老客袍。锦衣,到如今你仍是不肯多容些故人情分么?”玉照堂东檐,一人身影已大衣飘飘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