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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风薤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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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池之上千荷点点,大多数都未曾开放,像千余朵桃花散落在碧绿的草茵之上。此刻晨间还有白色水汽正从池水中一缕缕可见地飘起来,但仿佛也就是在一刹那的时间,万簇金色的光箭从龙池的东边射来,撞进欧阳白的眼眶子中,几乎让他一下子失去视觉。

    那是正出生的旭日,在蛰伏了一个死静的夜晚后,突然出现在东方的天空中,要用金芒来照耀大地。

    欧阳白从那一刹那的失盲中恢复过来,他正在庆幸沈青衣没有趁刚才出手,他忽然看到眼前白色的大地上,飘落了很多很多的桃花残红,然后真有白色的梨花正从地上飘起来,往空中飘去……在那白色的梨花之中,他终于看清楚了一个女人的模样!

    “桃花!”他惊呼一声,面孔上张扬出痛苦、恐惧,但这一切迅疾被恶毒所掩盖,他手中的蛇杖猛然撅出一片水花,如一张密实到不可思议的水幕要将那刚刚出现的如火蛇般炙烤着他眼珠子的可怕一幕扑灭掉。

    他显然成功了,那水幕中每一个水点上的劲道都可以让那个可怜的女人立刻五脏受伤,当场吐血而亡。

    但就在那片水幕即将撞上她身体的时候,她突然单手在面前一拨,然后像只极为优雅的青鸟一般飞了起来,那本来可以谋夺了她性命的水幕忽然像是她一件极为轻巧且极为合身的衣服般围着她旋转成一个圈圈,并在她还在徐徐往天上升起的时候,终于因为自身的重量而跌回到水面上,在龙池中砸起千万个水窟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将她和欧阳白正立身的那一片荷花悉数拦腰撞断,茎秆横流。

    欧阳白站在一轮初生的日头中,额猛头沁出一丝冷汗。

    沈青衣便道:“欧阳先生可是无碍?”

    听到那一句‘欧阳先生可无碍’的问时,欧阳白蓦地抬起眼,冷笑道:“婆婆的逍遥游果然厉害!”他自然曾在小梳处看到她施展这种武功,当初已觉得惊罕,而论眼前精妙之处,那小姑娘自然还不能及沈青衣二三。

    他忽然再度挥杖:“还请婆婆再指教!”

    他的眼珠子忽然转得更冷并且更黑暗,他一言方落,手中杖风已起,那一方仍在震荡不已的龙池水忽然又像被无数条黑龙从水中搅动,忽然随着那些黑龙一起升空,裹成一团向沈青衣袭去。

    远远站望着,小梳便“咦”了一声:“他用同一招岂不是方便我婆婆破解!”

    完颜康目中也正讶罕,要知欧阳白绝非善人,他出手便是为赢,若不是为了赢,便是取掉别人的性命,江湖人士谓之西毒,便是白驼山不但毒术第一,而欧阳白本身也绝对是可怕之人!

    他的眉头忽然渐渐拥蹙,因为他这时已看到了沈青衣出手,她手中那杆荷苞迅疾点出,如蜻蜓点水般瞬息而过,那些向她劈面而来的残荷断茎便一截截落在她的身周……她的身姿在重新回到龙池水面的时候依然优雅到不可方物。

    小梳这时又咦的一声,她显然正在惊讶欧阳白竟然用了相同的招式,而她的婆婆用来拆解的却并不是相同的一招。

    但这并没有什么稀奇,沈青衣本是武林前辈,她若要用什么招式去拆解,旁人是绝对想不到的。

    但完颜康的眉头却忽然蹙得更为深紧,紧紧地盯着潭中水上的两个人,眉关锁紧,一分都不敢放开。这时欧阳白的第三招已递出,他口中不觉已呼出:“不可!”

    那第三招果然仍是同样的一招,只不过这一次蛇杖既没有激起水花,也没有打出残荷,却凌冽到空气中可以听到嘶嘶的声响,那柄黑色的蛇杖这一回直接向沈青衣面门点去……欧阳无忧跟着水岸踏出一步,他的靴子已为龙池水所湿,他却丝毫未察觉,他从未像这一刻般失态,因为他忽然比完颜康更早一点明白了欧阳白的意图。

    无人理解临风薤谷的武功,因为剑隐和琴鬼横行中原的时候是在三十年前,三十年前欧阳白还是初出江湖的少年,而三十年后真正领教过剑隐和琴鬼武功的人,已经一个都不曾活着了。

    临风薤谷的武功究竟如何,毫无疑问沈青衣的逍遥游至少证明欧阳白要在轻功上胜她一筹绝无可能。

    武功千变万种,然究其本质,不过前以招式毒辣或灵便各展所长,中以内力相辅成之,万变不离其宗,所以绝代高手,可以以寻常之招败不寻常之人,实其已将这一招用得分毫不差,精妙绝伦,但这一招再是精妙绝伦,若用这一招式的人是个内力平平的人,那么非但不能伤人,哪怕是头骡子站在那里也伤不了。

    欧阳白当然不是寻常人,所以他只用两招就明白了他唯一可以击败沈青衣的契机,所以他也绝对没有再浪费任何精力和时机,他在沈青衣第二招未尽,身体气息还未重新调整的时候,他的第三招已攻出。

    黑色的蛇杖和那杆荷花接触的时候,原本娇软柔弱的荷枝仿佛突然被人用残忍的力道捋直,像一杆箭一样挺了起来,然后蛇杖和这像箭一样的荷花凝在了半空中,连同它们各自的主人。

    欧阳无忧忽然苦笑,他忽然觉得欧阳白可能猜对了他唯一能胜过沈青衣的七八个契机中的一个。

    因为一片粉红的荷花瓣忽然从那朵还未盛开的菡萏上跌落。

    这本是一朵还未开放的荷花,它被折下的时候本已经是件憾事,当它的花瓣又被从花骨朵上用内力震落的时候,便又是一种遗憾。

    所以欧阳白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他哪怕在攻出七八回后再使出这一招,他能战胜的沈青衣的概率也将绝不会存在。

    完颜康也已经全部看明白了,他不说话,因为他知道他此刻只要露出一丝焦急来,他身旁的那个姑娘都会察觉到,而只要她一紧张,那么龙池之上的沈青衣便会察觉,所以他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他的脑海里却已闪过十余个念头。

    每一个念头最后都是,绝不能让欧阳白下杀手。

    他甚至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刻后忽然觉察到自己的可笑,他仿佛是已然早早就给沈青衣下了必输的论定。

    ——沈青衣自己知不知道呢?

    龙池的水面在两个人的身后被打出各自一道扇形,当第二瓣荷花从荷枝上跌落下来的时候,那粉红色只飘落了一瞬息,便被纵横的内气裂成齑粉,完颜康还不及阻止的时候,他身旁一道身影已飞了出去,所以他也想也没想就跟着那道纤细的身影子飞了出去……

    当那两团年轻的身影一前一后即将靠近自己的时候,沈青衣忽然叹了口气,她举起左手自发髻上拔下一股银簪,当她左手轻轻在身侧划出一个半圆的时候,她右手中那杆荷花枝,整一团荷花爆裂开来,散作一团凄美的尸体,欧阳白只觉一股绝不可匹比的内力自蛇杖上出来,他瞳孔圆睁,里面全是不可置信。

    不可置信,却并不是束手待毙。

    他的蛇杖既已顺势迫前而去,他的右袖也已挥出。

    蛇杖已脱手而飞,一见青也已如黑色的箭刺飞出,一点冰凉疏忽钉在欧阳白的正额。

    那点钉在他额头的冰凉只要使半分的内力就可以贯穿他的脑颅,让他脑浆迸裂,死相惨烈。

    但等那一点冰凉倏忽撤去,它原只是一截普普通通再寻常不过的荷花残枝。那上面如果曾经有过一朵亟待开放的荷花的话,它也早已在刚才的对战中尸骨无存。

    欧阳白额头上的冷汗大颗地滑过面颊滚进他黑色的衣领子里,他的面色已从青白转成了灰败,那不是恐惧,而是绝望。他喃喃道:“临风薤谷……临风薤谷……”

    除了这四个字,他仿佛已在世间找不出其余的话来说。

    沈青衣这时道:“所以欧阳先生觉得临风薤谷如何?”

    欧阳白将那一截灰色目光冷冷抬起,惨笑道:“婆婆,欧阳白败了。”

    他已料到一定会有段嘲讽,但是沈青衣却已转身,她是怎样来得龙池,她此刻便是怎样离去的,她甚至再未看欧阳白一眼。

    欧阳白大口喘息着,他本来还有话要说的,但他到底是武林中成名之人,他的自负也不允许自己作为一个失败者讨回白驼山的东西。

    那两个年轻人被沈青衣一招逼回去后,正喘着气瞪大眼睛在岸上等着她,“婆婆!”小梳猛像离巢太久的雏鸟,唰的向沈青衣扑过去,哪怕方方不过了半盏茶的时间。

    但她却又绝不能如往常般直依到沈青衣身边去,因为她婆婆此刻的手腕上正缠着一团物事:白驼山碧眼红信金鳞的一见青。

    完颜康猛将小梳拉回一步,小梳也已情不自禁退后一步,猛大叫道:“婆婆快弃了这怪东西!”她在长白山见过欧阳无忧驱使过毒蛇,欧阳无忧的毒蛇只有半数腹下是金鳞,金鳞是丹砂所致。

    白驼山的毒蛇都是喂食毒物和丹砂,喂得越久,蛇身金光更盛。

    沈青衣将那金蛇一荡存入布袋中,系上袋口,这时含笑向焦急上前的两个年轻人开口道:“今日龙池比试无论是何结果,沈青衣都不欲任何人传了出去,不知少康可否成全?”

    她话声方落,完颜康已声震龙池畔道:“贺铸,守住四方,今日无论谁胜谁败,不许一丝消息传出去!”

    欧阳白猛惨声大笑一声,人腾空跃起时在阳华亭上微一借力,已像头黑色的鹞子直向西边窜去。

    完颜康目光从阳华亭侧略带而过,欧阳白消失的那一刻,欧阳无忧的身影子也已消失在龙池边……他心中暗叹一声,但事情得了这样的结果,原本正是他预想中最好的一件事,如今龙池事了,他便低道:“小梳,让婆婆回玉照堂休息吧。”

    那少女原本还担心些沈青衣仍要回黄叶庵去,这时仰头去看,却见沈青衣已点首应允,她立时喜出望外,直把了沈青衣手臂便不肯放开,三人离园而去,瞬息消失在柳荫的鹅黄中。

    等龙池边再度安静下来后,慕容丑一道身影忽从树丛后蹿了出来,她在阳华亭边小立,目光徐徐扫视沈青衣和欧阳白方方战过的那一片残水败荷,忽然初阳中一段闪烁光芒掠进她眼眸中,她心念一动,正要将沈青衣遗在荷叶间的那枚银簪拾起,她忽然又像被箭射中的飞鸟一般弹回阳华亭中。

    她二十年前倾国倾城的那张脸上也突然有了恐惧之色,她猛地扭头逃出阳华亭,再也不敢回头。

    而那枚遗落在连连荷叶间的簪子,只更在这瞬息的时间中,那股银色已通体化成乌黑,就好像它自己突然之间将那段银色吃掉了,这簪子后来落入另一截红衣袖中,那红袖的主人的眉色中便同有一段吃惊痛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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