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红楼(三)
冷院深深,六王府的后花园中自然同样有风吹过,天边一轮极浅极淡色的月轮。
月轮尖尖,能勾起任何一个人的心事。
演武场中漫天枪花,一人身形展动,枪尖破空发出呲呲,枪上红缨盘旋飞舞,时时在月色如魅红闪过,更是摄人心魂。
舞枪之人长袍半掖于腰,此刻汗透长衫,一张隐于如墨夜色中的脸上也时时可见有汗水淌下,虽是眼瞳清健沉定仍如从前,但那一杆八尺长枪被他破空舞出,却又似同蕴了一腔心事。
月落满天地间。
这掩于六王府深深庭院中的演武场中忽然又走近了一个人。
此人折扇半折,就这般站在一旁冷眼凝视,那半轮月亮便挂在他身后那截树梢上。七十二路夺魂杨家枪将使尽,他便准备拾步而上,哪知那已收梢的枪尖忽的一个掉转,灵动飘舞,已顷刻间逼上他的喉前二寸,持枪人只要手上稍微用劲,便能立时洞穿他的喉咙。
但来人仿佛并没有因为突然有人将枪尖对准自己的喉咙而有丝毫诧异,徐徐抬手,用折扇将那截枪尖推开些,人已开口:“看来你如今已草木皆兵,一恐我这个同样不请自来的人,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来意?”
他对面之人冷笑一声,却并没有答他,而是忽然收枪,径自转身走到演武场边,开始拿起一旁干净布巾小心擦拭枪头、枪身。
欧阳无忧便徐徐走至他身边,面容有叹道:“我以前不明白苏玉望为何要教你这套南人的枪法,但我今日既是第一次见到它的杀气,便知道这百器之王,你若来日领兵,的确可以凭它纵横沙场无二可匹,苏玉望的确有先见之明!”
六王爷虽是文臣,却领淮海域八载,由此获得入京一争的资格,完颜康虽未有父亲的困遇,但在刀兵之上自然也绝不敢松懈,此时目光一折落去萧萧木影中,并不看欧阳无忧:“但我如今却有些后悔,后悔不曾在苏师父还在府中时候多有求教!”
欧阳无忧便知道他仍是为一事一人,佯笑道:“好在你从前既不曾想入江湖,我如今也可庆幸你我从不必在江湖中相见。”
完颜康终于停下手中动作,语声却已更为月色浸凉些:“但你也知,江湖与沙场并无多少分别,一朝输,同是断头之路。”
欧阳无忧只得一笑收了折扇:“这个道理我自然懂,所以我今日不请自来,本是要同你说清楚有一件事。”
完颜康这才缓缓抬目徐视于他:“依你向来行事,眼前说清楚又如何,说不清楚又如何?”
欧阳无忧便道:“说清楚了,我们还可以是朋友,说不清楚,你一辈子也都会记恨我!”
完颜康听到这里,忽略笑:“记恨,你觉得我会记恨你!”
欧阳无忧缓道:“你当然不会记恨我,只是我的朋友必然会少一个!”
完颜康仍是极淡一笑,眉峰一转,到底叹出道:“好在我的朋友并不多,所以你该说的废话也绝不应该这样多!”
欧阳无忧已推出的一丝笑意猛压回唇边,认真道:“好,你既爽快,我便也爽快!你既已带过她逛过青楼、去过赌馆,喝过醉情的酒!甚至,你将原是一个父亲应该给他的女儿准备的那份嫁妆都替她要了过来!……她若从前还能将你忘记了,从此再要将你忘记,却是再也没有可能了!”
仿似忽为人又带回到一段不那么好的记忆中,康王孙目中猛掠过一色冷凉,不悦道:“你以为我是一个为了要让一个女人永远记得我而做下这些事的人!”
欧阳无忧淡淡道:“你当然不是。”
康王孙冷冷道:“我绝对不是。”
欧阳无忧忽生大笑道:“你不但绝不是,你甚至更应已决定全数在心中割断了这段感情,所以我此刻才会来找你,要来说一件你一定要是第一个知道的事。”
完颜康目光微变,人出奇一下沉默,这才还枪入兵器架,侧身向这位欧阳公子:“你很有闲的时间?但我以为你既已从那位婆婆那空手而回,一定会有很多事情着急去做。”
欧阳无忧闻言,但他竟不恼,人反而笑道:“我的确不闲,正因为不闲,正因为从那位婆婆那空手而回,所以如今才只能必管了这件闲事。” 他的眼神一丝丝转热,又一丝丝慢慢转为冰凉。
完颜康也已察觉他的面色变化:“世上的闲事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又只管这一件闲事?”
欧阳无忧迎月,忽笑:“因为那位婆婆既然很聪明,她只需要说一句话,就已将我二十年的所有的希望都搅碎了!”
完颜康的面色微变:“所以呢?”
欧阳无忧一笑,从月色中收回目光,回头:“所以我想着,有个人既已注定不能成为你的妻子,她却可以成为我的妻子,成为无忧山庄的庄主夫人!”
完颜康猛受一惊,已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你莫非疯了?你一定是疯了!”
他自然知道欧阳无忧绝不会无事登了三宝殿,但他也绝未料到欧阳无忧登他的三宝殿,说的竟是这样一件离谱出奇的事。
但这天下的事比这诡谲可怕的也绝不是没有!放在欧阳无忧的身上更是要比寻常人正常更多!
所以康王孙的面颊一惊后,猛不再轻易出口。
“你当然知道我绝没有疯!”无忧公子却已继续道。
“她若成了我无忧山庄的少夫人,至少,她便绝不会是沈哭的妻子!她的心可以一直是你的,她的身子我也可以留给你,你我的关系自然也可以更比从前亲近一些!”
欧阳无忧说完他该说的话后就离开了,他既不需要等康王孙的回应,莫非他早已知道康王孙会有什么样的回答。
他不等,更是否因为这回连康王孙也同样不可能再阻止他!
月还是那般薄凉,风却更大了,呼呼穿过树梢,作团滚动在树下还站着的人身边,滚起他的袍袖边角。
那只银枪还插在康王孙身侧的兵器架中,枪头泛着银色的光芒,杀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