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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灯花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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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万丈光芒到银光一点即死,面前的老人只用了半招的时间。

    欧阳无忧虽然仍不肯相信,但他却已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死法很痛苦,但他哪怕还未全然明白原因,他却已认赌服输,所以他的唇畔竟有笑意。

    沈青衣的脸此刻就在他的面前很近的地方,她的眼珠虽正在老去却依然还是清澈灵慧,她的衣袖虽是简简单单的质料,却也带着桃花和干草的味道,欧阳无忧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发丝在空气中滑过的那种细小的涟漪,像极从前某一座山下的有条小溪边,那里正在流淌的碧油油的小溪水。

    欧阳无忧忽然觉得能这样死已是一种美妙到不可言说的事,他竭尽最后的力气,他的双唇微微张开,一点声音正要最后流淌出他的喉咙……

    那股要从他胸膛中攥取他心脏的力道忽然又被人吝啬地撤去,他在一片被海水溺毙的彻底窒息中忽又吸到一股新鲜空气的味道,他急剧喘息着,他这时才发现他的心脏依旧保有得很好,甚至他全身上下连一个血洞,一点血迹都没有。

    他的目中忽横出泪色。

    他一个人呆呆地立在那片月光下,只有月光,再没有月芒。

    那位老人已走。

    只有他自己,再没有旁人!

    他想扭头再去听一听那阵已有些去得远了的桃花林中的脚步声,但是他阻止了自己。

    他已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不会用那一套碧海剑法去对付欧阳白。

    “看来临风薤谷的人的确很奇怪、也很可怕。”一个人忽从那四面纱中走到欧阳无忧的身旁,他的身上还有桃花的味道,还有那小姑娘鬓发上的发香。

    ——这些味道,他或许也已一辈子都不能忘。

    “不错,临风薤谷的人的确很奇怪,你明明上一刻还很讨厌他们,但是这一刻,你却又觉得她们或许已是这世上你唯一可以亲近信赖的人,但你却绝不会因此而感激她们,你只会更因为她们的坦诚,而在心中怨恨她们!只因她们心中或许并不想伤人,但她们本身却已正是天底下最会伤人的人!”

    欧阳无忧用的是她们,而不是她,他口中的人难道不单单只是一个沈青衣。——但沈青衣明明和他只有一面之缘,莫非只是遇到,就已会是劫难!

    但这世上本来获得任何一样东西都有代价,哪怕它只是一丝情感、一段际遇,它本也有它的代价!

    如今他们的代价已来临。

    “但你也不得不承认,她用的法子本最有用、最干净利落。”康王孙道,“无论是她做的哪一件事,都像她创出来的剑法一样精妙绝伦,绝无半分拖泥带水!”

    “不错,她用的本是最快、最有用的法子。”欧阳无忧道,他忽笑,笑得颇有些自嘲,“所以我如今的梦也已不得不醒。”

    欧阳无忧说不得不醒的时候,他的梦便也已醒了——他自然不会再幻想他从离华岛偷来的武功,能打败欧阳白!

    “我本想不到,我和你最后所落的结局并无相差。”他道,他的唇角忽挤出一丝嘲讽。——但他身边的人却已走了,康王孙既然是不请自来的无忧山庄,他这时候要走,便也绝不要无忧公子再送一送他!

    天色青白时候,窗帷未合,窗缝中时时还拂进一些昨夜温凉的夜风,窗格上也还打上昨夜窗外离离的乱竹影子。

    康王孙于案前秉烛执书而看,他虽然一夜未眠,他的脸上却看不出点滴困倦模样,他的目色也已恢复沉定冷静,今日的他似乎看得特别认真,但画月后来替他将手旁的残茶换上新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康王孙手中的那本书不过才翻了三两张。

    贺铸这时忽然走进湖中小榭,轻轻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话。

    康王孙的眉头便又微微皱起,侧首,将身旁的窗格微微推开些,最薄的晨色中,桃花林中已不是一片浓黑,但那里还是灰灰一团,看不出多少指望。

    那绝世的芬芳,那沁人的花香也绝不会因为黑夜的结束而增加一分。

    但是康王孙却已起身,并没有吩咐人跟着,出了湖中小榭,一步一步朝湖边的小桃林走去。

    桃树桠间的月光和林外湖面上的月光,一个像一层白色的烟,一个像一匹极凉滑的缎面。

    他一想到那个小姑娘一定还躺在那段桃枝上,她的眼眶中也一定滚着一段烟一样的悲伤和凉凉滑滑的泪珠。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心忽也悲凉了一下,但他很快重新鼓足勇气,继续走了下去。

    但出乎意料的,那段桃花枝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只有褐色的还在微微颤动的桃枝,还有已残正在落下的桃花。

    他于是苦笑了笑,仍转身往临湖小榭走去,他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很想回头。

    可他到底忍住了,他的脚步丝毫没有停滞,可他到底偷偷瞟了一下还有些月光的地上,他有时候会觉得,也许他的那个极淡的身影子上,此刻或许还会有另一个极淡的身影子并随着。

    但任何一个人的梦,只要给予足够的时间,他岂非都该醒转。只是这段由梦转醒的时间,却多多少少不是做梦的人自己能够全数决断。

    但无论如何,每一个做过梦的人,他们最后都不得不醒来。

    等新的日轮重新升上新一天的天空的时候。

    小梳躺在床上,初晨的阳光透过客栈的窗棂洒在她年轻的面庞上,她已经在那躺了整整半夜,她如今已没有半点睡意,而且眼睛正在越闪越亮,她好似突然决定了一些事,终于从春褥里跳了出来。

    南窗边坐着的青衣老人一直没有问她昨天后来又去了哪里,看到她突然又从床上跳起来的时候,她也只淡淡问了一句道:“小梳这又是要去哪里!”但她的眉宇中到底间上一点担忧。

    小梳看到春光亮堂堂地跳动在南窗上,她的眸子何时也已被春光点得更亮更有生气:“婆婆,小梳昨天一定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梦,小梳犹豫了很久,还是很想去弄明白它。”

    沈青衣当然知道她想去弄清楚什么,她于是凝目瞧了这小姑娘一眼:“我们家小梳该知道,这世上的事既不是每一件都要弄个明白,况且小梳若一定要问明白,小梳本可以来问婆婆的。”

    但那小姑娘猛然间摇摇头,忽然有些害怕似地避开沈青衣往后退了一步,她当然不是害怕她的婆婆,她只是忽然有些害怕从她婆婆嘴里可能说出来的一些话,但她很快又无奈却又很认真地坚持道:“婆婆,小梳要弄明白的东西好像和婆婆没有关系,它只和少康有关。”

    沈青衣于是不再说话,也没有再拦人。这世上又有谁忍心去拦阻一个满含心事的小姑娘,让那一颗本已是不太欢快的心更蒙上一层阴影。

    于是她温和道:“那么我们小梳去去就回来,婆婆仍在这客栈里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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