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灯花开(二)
康王孙历来早起,第二日依例进宫面圣,圣心帝因着意属已定,遇着些政务上相左的事件便开始考教他,六王爷既瞧着心里欢喜,却也忧心他御前进退应答是否得体,于无人处私下时时提点,便眼见着完颜康在宫中驻留的时辰越来越久。
这一日待到黄昏时候,六王府门前一声马嘶,简行之匆匆赶下台阶来,作礼道:“小王爷回来了。”
完颜康在胭脂奴上点点头,一个侧身跃下马背,将手中马鞭递交一旁仆役。简行之便又道:“今日时辰是晚了些,王爷和王妃已用过晚膳,不知小王爷……”
贺铸听在身后不觉抢道:“小王爷还不曾用膳,却陪陛下饮了许多新贡上来的甜酒,说是不上头的,谁知陛下方饮了几杯便不得已歇了,小王爷却是等酒醒了些,才空着肚子回来的。”
简行之悄悄打量完颜康面色,见俊逸一张面目上酒红已退,却果真还剩些熏色,想是早些日子醉酒令赵王妃担忧,特特地等了酒醒回来,忙点首道:“行之这就叫厨房新做了菜色送去小榭。”
完颜康低低嗯了一声,简行之紧跟着他踏过门槛,便又道:“今日府中算来无甚大事,只有位姑娘已在湖中小榭等了小王爷有整个下午。”
完颜康既往常听着他说话,脚步就势走出两三步后,方才停住:“你方才说的什么姑娘?”
简行之低下声音:“因着那位姑娘从前对咱们王府有些恩惠,便不曾问过小王爷便直接带进了小榭,琅轩画月在旁作陪,专等着小王爷回来。”
完颜康目光更疑,面色忽猛变,他原向着六王爷书房而去,此刻脚下一起,已直掠过王府前庭那些碧树花草,自向湖中小榭赶去……贺铸既要跟上去,忙被简行之一把拉住,促道:“这海棠花谢了,辜负了个好生辰,如今好不容易等来了桃花开,你又要跟过去做什么?”
贺铸不由开口着急:“你倒将海棠花桃花再开什么花来着,却莫妨着我做事。”
简行之只得摇头道:“是那位你我都相熟的姑娘,如今又来了中都,来了我们王府!”
这消息却实是惊人,贺铸顿唬了一跳,细瞧简行之面目却似又不像假的,顿时自己面上也已生欣喜,忙道:“我同小梳姑娘也是有些交情的,你莫非不叫我也见上一面!”
简行之听得愈发哭笑不得,捻须嗔道:“你同小梳姑娘那一套,当然同小王爷这一套又是不一样的。”
贺铸难为他绕得这般久,此刻脑海中一转,也已立时明白过来,却是笑道:“但你当小王爷又是何许人?他心中肯放的到底不是这些。若是能轻易动情,这中都城中多少佳丽倾城,早些倒会连一个都不能入了心?”
简行之但笑:“这些事情你我原都做不得住,我若是你,想着王爷惦记着小王爷,必定先去书房告诉王爷,小王爷已经回府。”
贺铸猛吃一惊,这时忙转了脚头急急赶往六王爷的书房去了,便只剩简行之在他身后笑。
只简行之虽笑,那眉间到底也夹着一道隐忧,在他心中,便实望那个姑娘此生都莫要再踏入中都城一步,莫要再见完颜康一面。
他既是这六王府中的老人,他眉心的那道隐忧便也不是寻常人能明白的。
临湖小榭中却是半滴人声都无,完颜康侧耳听去,才听清沿湖那一片桃林里隐约传出些说话声。
桃花正盛,却也已有凋零坠了芳草甸中,红粉葬了浓碧色,因是正开得如火如荼时候,便还不十分惹起伤春情绪。
琅轩画月两人双双立在一株红色碧桃下,碧桃树中垂下一对细足来,那对细足轻轻晃荡起来,她所身在的那株桃树便又多落下些梅红的花瓣来,若是旁人难免觉得她不肯怜惜,那女子却在桃树中吃吃笑了起来,将一截细细手腕也若隐若现在桃枝中,道:“这般好的花儿,若是能常睡在里间一定是好的!”
琅轩抬手拽她衣袂道:“快些下来吧,怕是这个时候,小王爷也该回来的,若不见我们服侍在湖中小榭,要罚我们的!”
画月这时却已发现完颜康,忙扯了扯琅轩的手腕,琅轩惊见正要开口提醒,完颜康抬手止了她,两人便在树下将身福了一福便悄悄离开了桃花林。
又几朵桃花坠了下来,桃枝上的人将身子挪了挪,忽听得树下再无人应声,便从花间探首道:“他是日日都叫你们等这么久的么,我若是你们,必不肯等他的。”
完颜康站在那处,神色本已转了几转,这时便开口道:“你既不肯,这次怎么又会来?”
桃树枝猛然一片颤动,有个青色人影便掉了下来,本以为要摔个难堪,却在临坠地前又宛如一团青云般腾了起来,婷婷还立在桃枝下,笑眯眯道:“少康,我等了你许久!”
完颜康凝目瞧得她上下,只好似有些瘦了,却又好似未变多少,眼角隐约跳了跳道:“我在宫中多留了些时候。”
小梳忙不迭点点头,返身将一簇桃花揽进怀中,漫笑道:“少康,你将这桃树送我吧,我抱过去给我婆婆看看!”
完颜康嘴角不觉一勾,面颊泛起丝微笑:“只是这一棵么?我瞧那株也好!”
小梳顺着他手指方向,猛地拧过头去,眼眸中露出惊讶道:“果真那一株也好看!”再转回头看看手中抱的那一株,“这该选哪一株好?”
完颜康微垂了下颌,更要笑,却抿了笑色道:“我瞧着西北角那一株也是极好!”
小梳便又去看,整张脸都骇住了,惊呼道:“我方才怎么就没看清呢!”跑过去几步后,脸上却犹豫了下来,回头道,“少康,你王府里的海棠花开时也是这般好看吗……可惜,我错过了!”
“海棠艳色,这桃花却娇俏些。”完颜康便道,“更合你些。”
小梳手撚花枝,眨眼笑道:“海棠和桃花,我们岛上都没有,却有几树梨花,那梨花开得像少康!”
完颜康微是愣,出些神:“这花怎能开得如人?”
小梳便认真道:“怎就不能和人一样,我看那花瓣瓣像衣衫,那树干干长得也和少康一模一样,我于是便天天都去看它!只是我既也想做一副花绣给少康看,但那梨花落在绢子上便飞走了,梨叶缝在绢子上过两日就枯了,我便总不能在帕子上绣一个少康出来!”
林下风微微起,便好似那些风忽也轻轻吹在完颜康的心上:“所以小梳若做成了那副绣,可会将它从离华岛带来此间给少康看?”
小梳微是一愣,随即点点头:“若是绣成了,自是要带给少康看的,可惜绣不成!”
完颜康喉间一咽,人忽轻道:“小梳绣得成,少康如今便在这里!”人这时走近,指端已不由自主握住这女子一截细细手腕。
小梳一怔,猛抬眼看他,脸却已经红了。
完颜康只将眼中情义迅疾掩了,却轻轻侧掌,更将这女子那截小小手掌全数留在自己手心,掌心相触,宛如一阵凉雨落在燥热一张荷叶上,两张手心便都抖了一抖,颤了一颤,到底是完颜康醒悟些,人便低低道:“晚来风大,琅轩她们不该让你在这里待这么久。”说罢,不能看人,却已牵着这女子的手徐徐朝湖中小榭走去。
小梳既何时起好似莫名有些头晕脑热,如今被完颜康攥了手一道往前走着,明明心中有多少惶恐,明明已连头都不敢抬起,忽这时却又舍不得少看身边人一眼,便只好假装落后一步,再偷眼去看着完颜康半边侧脸,一时忽觉得那梨花树如何能化得眼前这男子千分之一的好,便是他此刻身上淡淡的酒味,如今也这般好闻,她便轻轻唤道:“少康!”
“如何?”完颜康脚下一停,这时侧首也来寻她的脸,眉睫不觉微微抻起,如燕翅。
小梳只在心中一念想着,莫叫他回头,若他一时回头,她又该如何应了他?
完颜康这时却已回头,听她唤他,忽好似天上的星星忽都跌在这女孩子的眼瞳中,他这一春的欢喜都好似都已齐聚在这一刻,他的嘴角便已弯,要将那些欢喜都笑了出来。
这世上那些藏在少男少女眼中的情义从来藏不住,它们跳出眼眶来,逃逸到带着桃花甜香味的空气中,一丝丝的,要缠杀了那些少年那对相看的眼珠,那张含情年面目。
小梳只觉得胸口一时装得太满,整个人都好似要飞了起来,人便情不自禁踮起脚,已去牢牢抱紧了完颜康的腰封!
完颜康却觉得身心一沉,已稳稳立于天地之间,如何的风雨大作,都不能容他动弹了身子。
他的手也已升起,将这女孩子的双肩圈在怀中,他心头的那股滚滚暗水,此刻终有去处,云水回绕,让他激烈动荡的那股心思终能同沉淀了下来,他低首去瞧着小梳脸颊上何时沾着的桃花蕊,淡淡的鹅黄,人垂首,便将自己面颊深深贴着这女孩子的面颊。
小梳脸上猛似开出了一树桃花,红得灿烂欲滴,她欲待抬头去看完颜康此刻面上表情,但完颜康此刻的呼吸就落在她侧颊,暖暖潮潮的,或就像人眼珠子中的那段黑亮的光芒,狡黠只等着人抬头去看似的,她便不敢,只敢去瞧完颜康肩头那瓣方落的桃花瓣翻滚在他衣领、肩头,也不知何时会跌落。
这般分秒短促,却比什么都煎熬着人心,猛听得何处的钟声鼓荡,便将小梳惊得唬了一跳,人脱出完颜康怀中,急急掩饰道:“却是婆婆命我来找少康你的!”人这时再踏开几步,便好似已要即刻从这六王府的桃花林中溜出去,她知道她若不逃,她的脸一定会红得烧起来,她的心也一定会跳出胸口来。
只这女孩子若要逃,这世上又多少人能追得上?完颜康只得微微失笑,但他这笑竟也是甜丝丝的,他笑道:“可知婆婆所来中都为何事?”
只这一刻,更多的表情已从那少女的面上遁走,她仰起头来急道:“婆婆来中都,是为着临风薤谷的事。”
完颜康面色不觉也变了变:“小梳可知是临风薤谷的什么事?”
小梳只得道:“婆婆听到最近江湖上有很多不堪的传言,便只得亲自来中都看一看。”
完颜康猛觉头顶恍似天雷而来,他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所以婆婆如今人在何处?”
小梳道:“婆婆怕我一个人迷路,便在附近的一家客栈等着。”
完颜康便道:“小梳可容少康见婆婆一面?”
小梳眼帘忽是扑闪,低道:“小梳来找少康,正是因为小梳跟婆婆说,少康或能对这件事有知晓。”可她的脸分明又已红了一红。
完颜康自是看得清楚,人轻轻走前一步:“这件事的确少康最是清楚。”
小梳惊喜道:“少康当真知道这件事?那我们便立刻去见了婆婆?”人影一折,已要闪出桃花林去。
完颜康只得在她背后唤她道:“小梳!”
小梳一惊回头,以为他又有事要相问,完颜康这时上前,却将她一只手复牵入自己掌心……小梳人立在那便猛是如凝,目光颤然。
不时片片桃花风起,吹得两人衣袂飘飘,相接又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