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影流波（十三）
朝晖半斜，日上三竿，金阳遍洒中都城，太医正从清桐院赶出时，见六王爷背手等在外间，忙上前躬身行礼。
六王爷示意他起身，皱眉道：“小王爷今次的寒疾染得突兀？”
太医正诚惶诚恐，抹了抹额汗道：“大体是长白旧伤未愈，又不曾好好休养，因着身消体弱，病势便长，被从前蛰伏在身上的寒气趁机钻了空子，以致高温不醒，待臣服侍着三贴药将寒气先逼出来，后刻便才好将养了身子。只是若要人如往常清朗利索，却要休息十天半月才行！”
六王爷眉心忧忡，半晌才能缓转了下来，只得叹道：“如此有劳太医正。”
太医正忙又是一躬身：“这是下官职责所在。”
简行之送了那太医正出清桐院后，复折回来便见完颜洪烈仍是站在清桐院中，桐阴深浓，笼他一身碧森森。他便担忧道：“小王爷这一病，倒是病得突然。”
六王爷心中本有事，被他这么一说，才叹道：“弦绷得日子久了，若要一朝放了，人便倒了，是以他这场病倒也并不是全然没有起因，只是他如今起的这一场病势，自又不只是寒症而已。”
简行之听得话中紧要：“王爷自然是说的那件事？”
六王爷便只得拧眉点头：“你我自盼有件事永远不会有人去重启一日，但这世间之事却往往又从不从人愿。”
至天薄暮时候，完颜康悠悠醒来，只见落日融金，那光色明飒飒一团从西窗闯进来，便将他惊得拊床直起。
琅轩听得响动，忙匆匆赶入将他复按回被衾内，完颜康心虽不愿，此刻却已回忆起清晨自己在清桐院门口那一晕，应着实吓了众人一大跳，便不再坚持，只问道：“父王如今在何处？”
琅轩便是灵巧答道：“王爷既候着刘太医来过后便还去了宫中，午时便着贺铸回清桐院通知，陛下只命小王爷这段时间安心在府中养着，不必入宫请安了。又方才王妃也坐在这边好一会，只是不让唤，道紧要小王爷多睡些，多出些汗。”
完颜康自此放下全数心思，窗外风已有些暖意，距离年节也只不过二月有余，竟似已有入春的气象。
他昏睡整天，出了几身汗，人便有些乏，便命琅轩她们备水沐浴，待沐浴后，桌上已摆了清粥和六小碟佐菜，他用过晚餐后，便就着西窗灯烛看书，贺铸一径回府果然先来了清桐院。
完颜康抬头看他一眼，贺铸脸色一红，自然绝不敢再瞒他，忙回道：“王爷只道小王爷若要下次再犯险，身边该多添些人去，城外如今到底还不太平。”
完颜康明知会是这般，口中也不多说，沉声道：“你自去转告父王，就说必不会再有下次。”
等众人退出内室，长幔委地，四下寂静，完颜康长躺于床帏之间，虽觉周身仍是疲惫不已，却绝无一分睡意。这般睁眼许久，终是难支，朦朦胧胧睡去，忽听墙外有说话声，待披衣起身去看，果然是小梳嘟着嘴正坐在花凳上，四周散了一地落英姹紫。
他瞧得她好似不开心，便不觉笑道：“你这是又同谁生气，我如今都将湖上小榭都让给你住了。”
他虽常居清桐院，却爱极春夏湖上小榭那一片清波碧水，寻常便也有几日是住在那里的，又若有些烦恼之处也合会上那边坐上一坐。
小梳仰起头看她，那双眼波却是红红的，他不觉心中已是愠怒：“莫非是沈哭又让你受委屈了。”
小梳却不说话，只拿那对眼睛看他，看得他情不自禁伸手，自己却已知道那定是梦境，此刻梦魂一挣，便果真从那处梦里醒了过来，虽然还是浑身疲乏，心智却已清醒，人不由得出了一回神。
纸窗外晨光铺满，时辰已不早。
等他起身洗漱之后，琅轩便来报简总管已等在门口。
简行之所来却是为湖上小榭花木事宜，因着前两日吩咐，如今人既已离开，便谨慎些再来讨问一回。康王孙披衣在身，眉目中略沉略皱，终究道：“既吩咐了，照办就是。”
忽忽半月而去，晚间虽还是酷寒无比，白日的日头照在身上已得十分暖意。园池中一派难免还有萧索风景，但临到湖上小榭，只见青屋黛瓦，伶仃一间水上屋子，旁几株冷清清冬青，两三杆湘妃竹。简行之半月前新迁的几株碧桃却已结了新苞，隔路海棠抽出新叶，花色也已呈垂态娇艳。
往常这时候，完颜康或便迁入湖上小榭，这一日简行之来问，完颜康便道再等上三五日。
简行之称是，退立到一旁，完颜康见他眉宇间纠结，似有话说，便问道：“可还有别余之事？”
简行之便道：“倒不是旁人的事，只因小王爷病中，王爷便命不许将这件事惊扰小王爷。”
完颜康微微抬目：“究竟何事？”
简行之只得答道：“去长白山接苏师父的车马空空而回，苏师父只让人带回一封信，却是给王爷的一封辞去王府总护卫的请辞信。”
完颜康身躯一震：“苏师父不肯再回王府？”
简行之忙道：“苏师父最是明事理之人，王府安全大过于天，总要有合适之人，王爷也道，此事若能如此了结已是最好，特命府库支取苏师父一干薪酬待遇如从前，绝不至于薄待！况且那雪山老怪本是苏师父从前旧友，此番对他又有救子之恩，必不会亏宥了苏师父。”
完颜康怔怔一笑，忽满面吃苦，人呆呆道：“果真这番事理人理俱全，惟师父却不曾顾及我同他十六年的师徒情分！”
简行之道：“王爷自也是记得小王爷和苏师父的情分不同，是以才不敢让奴才早些将缘由告知小王爷！”
完颜康郎目微瞪，猛讥出一笑道：“你们自是都顾及你们的情分，你们又何时管顾过我的情分，到今日便只教我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这里！”这时袍袖一掷，已走出清桐院去。
简行之见他这般动怒绝无仅有，脚下潦草跟了几步，完颜康却猛然停步，荡平了胸口怒气道：“原是少康狭促了，简总管，你命人去准备一下，就说我今日便住去了小榭。”
简行之忙停步道：“是。”
后刻完颜康仍独一人沿□□前去，他便再没有跟。
许久后康王孙长身立于湖畔，湖风振衣，袍脚到底有些寂寞。
湖这边立着贺铸，便左右为难，不知道此刻该跟上去还是不跟，忙求望向简行之。
简行之只得苦笑点破道：“我们王府中本太清冷了些，年关偶然得了一点热闹，到底也回了离华岛，如今连苏师父既也走了，这王府中便愈发没个人声，没个话谈，难怪小王爷心中不畅快。”
贺铸也知苏玉望此番不再回六王府，实是对完颜康打击太大，人只得小心道：“但我们小王爷的生辰既在海棠花开时候，贺铸却是听小梳姑娘亲口说她要来的。”
简行之便薄薄一笑：“此去山长海远，再来谈何容易！小梳姑娘既一派天真无赖，她口中一时答应，却又能作得什么数，又或者即便她有那样的心意，想那位婆婆和沈哭也绝不肯她再轻易离岛半步了。她这一趟若不能来，明年后年又如何会再记得中都之约，怕便不好再回中都的。”
而世间之事，最怕有些人浑然记得，有些人却已淡然忘却。贺铸到此也只得沉默，眼见着六王府中的海棠花这三五日也就凋谢殆尽，完颜康今岁的生辰定是要过得不畅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