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雪劫(十三)
雪娘子妃香自又是最毒的那些妇人当中最毒的那一个。
白衣书生已侧过身来,他盯着完颜康的面庞,完颜康的面庞上已有些异样,他原以为这位六王府中的小王爷是即便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
完颜康的面色却已确确改变,他眸光忽锋锐盯向白衣书生,但他心中已然明白,眼前的白衣书生既然这么说,那么那山洞中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他绝对应该已很清楚,他现在所要做的只是承担结局。
他明白小梳的命不一定保不住,但有一种凌辱定是会比杀了她更卑鄙。万俟咏呢,万俟咏却一定是死了,当初这位祭奠的执礼官,是第一个站出来献策的人,这个人的官位低微,却绝对比世上太多数的人有胆气和魄力。
他忽然想,若是当初,他没有将那小姑娘和万俟咏单独留下,哪怕他那时候实在已是万不得已,也实实在在是为了两人的性命着想。
白衣书生一直在观察着完颜康,看清他一刻间脸孔上急剧的风云变化,他凝眸笑笑:“你现在一定在后悔,虽然你绝少后悔!你以为,你独自一人将雪娘子引开,已做到你的万全,但你此刻到底还是自责,莫非你当真生出同他们生死与共的心思?”
完颜康为难笑笑:“我虽不是什么善人,但那些不该死的人在面前死去的时候,我其实也会难受。”
白衣书生点点头:“也幸亏你历来的万全之心,妃香虽偷偷将解药给了白无常,因为她知道小梳绝不会用她的解药,但你同样也已将苏玉望给你的东西给了她,雪娘子和白无常虽然都已知道这一点,但他们到底都大意了些,他们本绝不该轻视从梅尧华手中制出来的暗器。”
完颜康的脸色忽又变,直有一种欢喜,让他方才那张已有些疲惫困顿的脸忽然间又迸发出光彩来:“你本可以直接告诉我结果。”
白衣书生哈哈一笑:“能看到你这样一位小王爷神色大变其实也是件有趣的事,况且我以为你总会对她有些信心。”
完颜康一时失笑:“那是因为她的确已是个足够勇敢的女孩子,她此番的表现的确让我很是吃惊,但她在人间的经验到底还浅。”他一边说着,他的面色又起些微变,他知道雪娘子绝不是善茬,白无常既是诈死,那小姑娘后来定是吃了很一些苦头的。
他想到自己留了那一个女孩子独自面对那种凶险之境的时候,竟又有些后悔和愧疚。
白衣书生却又已朗声大笑:“不错,一个人在人间的经历若是浅薄,便往往得小心自己的小命,但它哪怕有千万个缺点,只有一个优点,但那一个优点往往也能引了人的目光再舍不得离开,那就是:你若看到一个人本该有的那张最初的面孔的时候,你便知道年少无知本也是件无比珍贵的礼物!”
他这话自是对完颜康而说,完颜康也自然已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他的目光果然已变。
“况且她的确是个很勇敢的女孩子,而且也足够聪明,她只在苏玉望身边待了几天,便将他匆忙之间教授给她的东西学得很好,她如果待在你身边的日子也能更长些,她将来也一定会变成一只像你一样的小狐狸。”
白衣书生的口吻中已无一点是为那小姑娘担忧的,所以完颜康已全然放下心来,他知道白衣书生虽然冷淡冷漠,他的心绝不是全数冷淡冷漠的,所以他缓缓道:“女孩子太聪明了,男人也会吃不消的。这就跟她们若是太笨了,男人也是吃不消同一个道理!”
白衣书生听得此处不觉又是发出一声大笑,完颜康这时却已起身,“想来他们赶这么久的路,差不多也该到了!”
极远处的行雪声如今已近,他这时上前将屋门敞开,雪地中本有两团模糊的人影尚在黄昏中徘徊,陡见了这忽然现出光亮的院子已挣扎往这边而来,等全数瞧清了完颜康在屋门口那段亮色中相应的脸时,忽有团娇小身影奋力自雪中跃起,眨眼之间已冲向他怀中,将他腰封牢牢扣住,嗓音中却已带有哭音,慌声连喊道:“少康少康!”
完颜康面色不由得一异,只得轻抚她双肩,小声安抚道:“小梳,这里还有旁人!”语声亲昵,当中自已有怜惜。
那万俟咏这时也已趟雪走到近前,看完颜康无恙站在眼前,面露狂喜,却还是俯头心便拜:“下官见过小王爷。”
他这般迂腐于礼节,白衣书生自然是哈哈大笑,完颜康也是欲笑不忍,沉声道:“风雪大,快些进里面来吧。”
那万俟咏待得一进门,却又忙跪下,道:“小王爷既去,下官同小梳姑娘本要悄悄跟在身后,谁知那死了的白无常忽然又活过来,幸亏小梳姑娘假装骗过他,用那厉害的暗器将他射死了。”
他待要将那厉害的暗器从怀里掏出来呈还给完颜康,一旁的白衣书生眼尖,忽劈手拦下,抢了过去,万俟咏欲言,完颜康这时便道:“凡是杀人的利器,他都是喜欢,随他去吧。”
万俟咏这才作罢,那白衣书生却笑道:“你倒果真识我!”将那梅花针仔细琢磨一番,忽道:“果真是好东西,寻常的针匝不过装上二十四针,这一个却有三十六枚毒针,长针带毒,短针藏麻,直教人躲无可躲,便是普天下最高的高手,怕也不能躲过这三十六根毒针,果然梅尧华只做天下人绝做不出来的暗器。”
“所以苏玉望便是伤在这玩意底下?”他出奇问道。
完颜康只得点点头:“那人既伤了苏玉望,但苏玉望却又说这只是他从前行走江湖时候的事,并不肯过多谈及。”
白衣书生的眼光中蓦地浮现丝恶毒的笑意,这笑意让他本来温润如玉的面庞顷刻间好似全全变了另一个人的脸,他在灯火中将那青色木盒子再仔细琢磨,忽又开口道:“苏玉望既难逃这一劫,少康,你说欧阳白能逃得过这东西吗?”
完颜康显然早在他夺此盒时便已知他的想法,谁知白衣书生原本眼中方生的凶恶,忽又急速转成失落,人喃喃道:“不。这东西虽是个好东西,但欧阳白是天下用毒的行家,要用毒去毒杀他,哪有这般容易!白驼山的毒已是天下至毒,我又去何处寻那天下更毒的毒物!”
“况且……就这样轻易就杀了他,太容易了!不能这么容易的……”他自言自语,脸上的面色一时大喜,一时大悲,蓦地狂笑起来,直将还在另一间屋内吃鹿肉的万俟咏和小梳都骇得又惊又畏。
完颜康心中暗喟一声,这时上前拍了拍白衣书生的肩膀便劝道:“无忧,你最好休息一下。”
欧阳无忧颓然一笑,呆呆凝视他半晌,并未就内躺下,反是开了外间屋门,直面满天大雪就这样走了出去……
那万俟咏想去拦,完颜康便在他开口前低声阻道:“明日我们还要赶路,这就去休息吧。”
万俟咏虽是立时怔了一怔,人却已听懂完颜康的话后意思,忙道:“那下官先将这尸体弄出去埋了。”
完颜康便点点头,见小梳眼中也还是迷茫,只得道:“他自去雪中将心情发泄了才会好!”人上前将她牵了,送到独一的内室门口,“你也去睡吧。”
小梳便问道:“那你呢?”
完颜康脸色猛是微变,口中却已道:“我还不曾有睡意。”
小梳便点点头,先进屋休息,她平生少遇这般凶险之事,又连着奔波数日,早就精疲力竭,是以沾着被衾便一下就睡了过去,再有多少黑无常白无常都再叫不醒她了。
万俟咏埋好了雪娘子的尸身后回屋,他虽未被告知却也似知道那竹篓中定是不详之物,是故远远地避开,向完颜康告了安后,便去寻了另一个角落和衣而睡。
这般寂静片刻,忽听得左近山峦之间传来一声声野兽般咆哮的吼声,万俟咏闻声复睁眼,见完颜康向他示意,便仍是强闭目休息。
等他也起睡意时,完颜康后刻却反徐徐自桌边站起,他竟盯着内室的门口看了许久,他的双眼竟也已红丝泛起,他蓦地竟也开门走进大雪中去,人却离得不远,只在庭院中而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