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未老（五）
完颜宗熙的目光却是肆无忌惮的，他大笑着冲到完颜康身旁的金栏上，嘴里的酒气直喷到完颜康的脸颊上。
完颜康没有躲开，只是安静说道：“你喝多了！”
完颜宗熙哈哈一笑，便在金栏上翻了个身，他的整张面目这时就向着黑色的天际，银红宫灯的灯光这时打在他面颊上，使他的脸色看起来特别奇怪：“我和我父亲难道不应该也和那群人一样来敬你和你父亲一杯，希求它日你们会高抬贵手，放我们四王府一码！”宗熙说完忽然再度大笑起来，他疯魔的样子让他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疯子。
任何一个人被真正地刺激后，是否后来都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疯子。
完颜康在那一刹猛想到欧阳无忧。
“你我本是同族，将来无论谁有幸身登大宝，当然都不会屠刀相向，这一点不管是四王叔、还是我父王自然都是鼎礼遵从，何来放过这一说辞！”康王孙口中轻轻吐出一句时，他是的确有些难受。
宗熙盯着他，却忽然朝他啐了一口，恶狠狠道：“骗子！”
完颜宗熙的那一口就啐在完颜康的脸上，但完颜康却似乎并不恼怒。因为他们都知道一些血腥的事，原不是他们可以真正控制。
宗熙忽然仰天叹道：“同样都是皇孙，你永远都是那样高高在上，深得皇爷爷的喜欢，都是为了女人的事，我就要被禁足数月，闭府自省，你将四坊烟花去搏一个江湖女人的欢喜，他们只道你是风流倜傥，年少俊赏，你说，这有多不公平！”他半个身子都耷拉在阑干上，他这时候已完全没有一点皇室贵胄的样子。
完颜康原本已有一点怜悯，听到这里，面上的那点感情又慢慢消弭：“你为了得到秘书监乌带的妻子，不但胁迫乌带本人，还明目张胆打上府抢人，更将乌带阖府反抗的丫鬟仆役一并砍杀，此等恶劣昭彰之事，恕我不屑与你苟同！”
“他们不过是我完颜族豢养的狗，我要他们向东他们不敢向西，如今我只不过要他们一个女人，他们又能怎样？！”完颜宗熙由是恶道。
完颜康只得轻轻一叹：“岂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完颜宗熙最忌他这般，面上便更厌恶道：“如今你已是金国的皇太孙，当然是你说什么都对，我又同你争什么，本来那女人已是我们最后的筹码，可我们派人查了她这么多天，刚好有点线索了，她却又跑了，本来我们是一定能从她身上挖出来一点事的，可惜，真是可惜！”
他本已醉昏，自然口不择言，但一席话落到完颜康耳中，却不啻于雪空中异外一个惊雷，他眉眼激烈一跳，人已拂袖往紫宸门外走去，完颜宗熙远远自背后望着他，这一回，他没有跟。
他却不知道他这一回本该跟的，他若查的不是那小姑娘，而是那小姑娘身边的沈哭，他本也可以挽回一些局面。
甚至完颜宗熙看着康王孙这回终于没有抑制住的紧张，还哈哈嘲笑道：“完颜康，皇爷爷说你有大将之心，如今却被这等小事就乱了手脚，可见都是假的，我们四王府如果要动一个小姑娘，岂不是早在燕京城里就动手了，如今一切已定，我们又何必费心去难为她！”
康王孙的面色却在那一刻更慎重了些，他已走到紫宸门外，他猛喊一声：“贺铸！”
稍后一名军官大步赶到他身边时，康王孙的神情已十分异样，压低声音道：“你执牌出东门，看看那里如今如何，速去速回！”说罢人从宫阶上飞身而下，下刻竟也已赶出宫而去。
完颜宗熙便一时楞在原地。
清桐院中的酒已温了几次，又凉了几次，说好的净鼎相候，也许记得的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又或者，那个人本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因为他去城头，本是要提醒他完颜康一件事。
可他竟然忽视了这样一件本应该重视的事，这绝对是一个不该犯下的错，也是康王孙此生中绝未犯过的错。
完颜康的眉弯一时压得更沉更深，他或许还没有在当刻做出决定，或许那个决定也并不会在稍后对已有的结局有任何改变，但是他仍是希望他心中的有一个猜测并不是真的。
寒院中雪停后，白雾已升，此刻清桐院外终于传来焦急杂乱的脚步声，脚步声停在院外，没有他的允准，他们到底不敢进来。
康王孙轻叱一声：“进来！”院子外才有三个人恭恭敬敬地低头走了进来。
领头的是贺铸，他后面跟着的两个侍卫手上抬着一捆白棉布床，白棉布已被血浸透，贺铸提提手，那两个人就将白棉布一抖，从白棉布中立时滚出个人来，噗通一声跌在雪地中。
这人身上的血或许已经流干净了，所以她虽跌在雪上，那白雪也只沾染了一点点红的血渍；她又或许早已冻死了，所以她的嘴唇白紫，连眉毛和头发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这女孩子昨夜还好端端地在这清桐院中喝他的酒，他当然知道她要来，所以提前将清桐院外的侍卫清除了大半，否则她靠近清桐院至少没有那么容易。
她昨夜还活色生香像炭盆中那缕红色的火焰，充满生机和活力，但她此刻却已成为一滩熄灭很久的死灰。
疏忽，一个疏忽，一个轻敌，他的京娘就已死在他的面前。
康王孙的手忽然抖了一抖，他的心也已痉挛成一团，他对她，当然不是如宗熙所说的那种感情，但是当欧阳无忧在东城头说出赵匡胤和京娘的时候，他内心却的确是动了一动的。
赵王府里太冷清了，燕京城中他虽然认识太多人，但是里面至少有一半是带着心机来接近他的，而另外一半没有心机的却也因为他身边的巨大漩涡而对他望而却步！
所以，他有时明白，他为何会和欧阳无忧那样的人成为朋友，委实因为寂寞，也因为他们之间绝对不会有太多利益冲突。所以他们的友情始于最普通的一家酒肆，却能延续至今。
而且欧阳无忧本身足够强大，他身后是欧阳白，是整个无忧山庄，他不会被他身边的漩涡影响，甚至在很多时候还能帮他做一些六王府并不能出面的事情！
想到欧阳白的时候，完颜康的手忽然不再抖，而是猛然握紧成拳，他的胸膛中流淌着的也再不是哀怜和自怨！他本是欧阳无忧的朋友，所以，欧阳无忧的仇本就是他完颜康的仇，更何况欧阳白如今也已欠下他一条性命！
他当然也已明白欧阳白为何一定要杀这个女孩子，那自然是示威，对他六王府的示威，对他完颜康的警示。——这世上任何一种心思都绝不可能真正藏住，尤其在欧阳白这种老江湖面前！
当康王孙手中的拳头攥得最紧，已传出指甲刺入肌肉刺痛的时候，躺在雪地上已‘死’了很久的人忽然轻轻动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