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香饽饽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味道。
屈云灭低下头,无声的把信纸翻了过来,他继续认真的看向信纸,就是那双眼珠子很久都没再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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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融笑得花枝乱颤,一会儿起身一会儿俯身的,完全不在乎屈云灭那张脸黑成了什么德行。
屈云灭恼羞成怒的把信纸啪一下拍到桌子上,他问萧融:“还没笑够?!”
萧融长长的呼了一口气,用拇指揩掉眼角的眼泪,然后才慢慢端正坐姿:“启禀大王,已经笑够了。”
屈云灭:“…………”
想打人。
但也就是想想了。
两人的情绪都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们一向这样,吵架的时候仿佛下一瞬就要动手了,但和好的时候又仿佛上一秒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屈云灭本来不习惯与人这样相处,可习不习惯的……反正已经这样了。
……
而萧融在呼吸平稳之后,他伸出手把屈云灭之前看的信纸拿了起来,都已经拿到自己那边了,他还要象征性的问一句:“我能看看吗?”
屈云灭想说你是不是问的有点晚了,可是在口舌之争上他从来都没赢过,每回郁闷的人都是自己,干脆,他免了这个过程,只默默的盯着萧融不说话。
萧融懂了,于是手指一翻,就开始一目十行的读信。
……
这是原百福发来的信函,前半段说的都是军中纪律如何,鲜卑动向如何,鲜卑军队也在大批量的聚集当中,经常有使节出城,估计是搬救兵去了。
这些萧融都不在意,史上鲜卑就是个秋后的蚂蚱,哪怕屈云灭不管不顾只会莽都把它打下来了,更何况是准备丰富的现在,所以他只是瞥一眼,然后就继续往下看了。
后半段便不是军务了,而是类似闲聊的话家常,原百福捡了几个颇为有趣的事情告诉屈云灭,让他知道雁门郡一点事都没有,大家都好着呢,全军都在等待大王的到来,至于屈云灭不怎么信任的王新用,他整日都忙着操练军队点数煤矿,作为曾经的南雍人,他确实是比北方人更怕冷。
而在最后,原百福劝屈云灭听从高先生的建议,多多向各位先生问策求策,再改改他那个说话太直的毛病,不要再得罪士人了,听说萧先生在陈留办成了许多事,他劝屈云灭一定要在萧融面前控制好自己的脾气,虽说萧融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可以让屈云灭与他和平共处的士人,但关系的破裂往往不在一瞬间,而在日积月累,也许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冒犯了萧融,等到萧融离开的时候,他就是追悔莫及也晚了。
最最后,他说今年的将军酿已经可以喝了,他留了两坛,等屈云灭过来的时候,两人再痛痛快快的喝一杯。
萧融:“……”
看完一遍,他又忍不住看了第二遍,因为这不是纯粹的军中报告,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家书,萧融一直都知道在f4里,原百福是屈云灭最信任的人,可是他几乎没怎么亲眼见过他俩相处,如今看了这封信
,他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没有看到过。
因为屈云灭和原百福待在一处的时候,多数都只有他们两个人,无论私事还是公事,屈云灭都倾向于只找他一个。
……
这种信一个人就把一个人往死里用的感觉……
对于原百福,萧融不多做评价,毕竟他也称不上了解他,但他有点纳闷,按理说屈云灭也是很信任自己的,他都能为了自己挥兵南下了,这可是高丞相才能有的待遇。但为什么屈云灭从来都不让他多办事,有时候见他太忙,还很不高兴的让他不要这么霸道,把所有公务都揽在自己手里。
萧融:“……”
屈云灭难道以为这是他想的吗?但凡屈云灭手下有几个得用的人,他也不至于恨不得将自己当成十个人来用。
算了,想想就糟心,把信重新推回到屈云灭面前,萧融说道:原将军很关心大王。”
屈云灭瞥他一眼:“的确,你应该多学学他。”
萧融:“……”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想象他是一头野牛,但只有一颗仓鼠的脑子。
屈云灭看着萧融从神情凝滞再到神情慈祥,他不知道萧融想了什么,但他觉得自己最好也别知道。
萧融舒服了,又能以平常心和屈云灭对话了:“大王同原将军简将军都是一起长大的,对吗?”
屈云灭嗯了一声,然后又补充一句:“还有公孙元,我先识得了简峤,后又识得了原百福和公孙元。”
萧融轻笑:“算起来也是将近二十年的交情了,不知道多少人都羡慕大王呢。”
屈云灭不懂这有什么可羡慕的,他们都是镇北军的子女,自然会在同一处长大,他们都无处可去,无人可依,自然就只能结伴而行,跌跌撞撞的成长到今日这个模样。
萧融能看出来屈云灭的疑惑,但他没有解释,有几个发小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每个发小都有领兵打仗的能力,这就很罕见了,虽说他们都是军人的子女,但好竹出歹笋的事也不少啊。
不过……
全员都这么厉害,是好事,也不是好事,越厉害的人越不好控制,越亲近的人越容易滋生阴暗的想法,就像刑案犯一样,百分之九十都是熟人作案,只有认识你了解你的人,才知道怎么毁了你。
萧融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抬起头:“大王,不如将出征的时间提前一旬,我想多准备一些辎重,让后勤部队都带上,到了雁门关之后,大王便在誓师会上将这些东西当场发放下去,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就是一人发一枚护心镜,再发一根白色的布条,护心镜是用来保护将士的身体,而那白布条,大家可以绑在身上也可以绑在头顶,这是一场复仇的战争,也是一场祭奠的战争,等到结束之后,白布条上染了敌人的血,再没有什么战利品比它更贵重了。”
萧融在心里盘算着护心镜的成本,用不着做太大,毕竟这玩意精神上的价值比实际的价值大,库房里积攒了许多老旧的钱币,多数都发霉了,
有些还是前前前前朝的货币,铜子不值钱,而且镇北军一花钱,那数量都是几千银起步,很少会有用铜板付钱的时候,再加上这些铜板良莠不齐的,早晚萧融都要发行新的货币,他本来是准备留着以后重新铸造的。
如今看来可以用在护心镜上面,至于白布条就更简单了,一人一小条而已,用不了三天他就能采购齐全。
萧融想的入神,没注意到屈云灭说了一句话,等他反应过来去问的时候,屈云灭却摇摇头,表示他没说什么。
其实说了,他说的是,你愿同我一起出征吗。
从头到尾他都没打算带着萧融去盛乐城,哪怕如今他也不打算这么做,可是刚刚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就让他问了这句话。
萧融精打细算萧融扣扣搜搜,而萧融为数不多的大方时刻,都用在了他身上。
虽说他是要将那些东西送给将士,但作为一个将军,屈云灭难道会看不出来他的用意在哪里么,他在帮自己凝聚军心帮自己鼓舞士气帮自己的每个一意孤行找好理由,让外面的人不能用言语中伤他。
屈云灭想说他不在意,流言蜚语于他而言不过是耳旁风的存在,可是转念一想又不对,他不在意没关系,萧融在意,萧融是不愿意听到外人说他的坏话的。
萧融还在那啰啰嗦嗦的盘算着誓师会要怎么搞,酒肯定是不能发的,但屈云灭这演讲水平也太差了,仅靠言语根本无法调动将士们的积极性,他本想在这叮嘱屈云灭一番,告诉他到时候应该怎么说话,但说着说着,他自己就放弃了,他咂咂嘴,意兴阑珊的说道,罢了,在大王你出征之前,我会把演讲稿写出来的,到时候大王熟读并背诵就好了。
屈云灭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萧融顿时惊讶的看向他。
这就答应了?居然不先挑刺挑刺他的态度和语气?
下一瞬,更加让萧融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
屈云灭居然静静的看着他,对他说道:“我总是让你劳心又劳力。”
萧融睁大双眼,而在他愕然的目光中,屈云灭垂下眼,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可我不想改。”
然而就像他时不时在心里冒出的念头一般,人怎么想和怎么做一直都是两码事,他不想改,但他又没法看着萧融这么辛苦,所以他总是在改。
但再多的毛病,也有全部改好的那一天吧,如果萧融不再同他苦口婆心的说话不再动不动就跑来查看他在做什么不再担心他的言行举止,那他们两个之间……还有什么可做的?
屈云灭一愣。
他原以为自己和萧融已经很亲近了,然而这么一回想,他才意识到一个事情。
萧融从没有因为闲来无事去找他的时候,他每次过来都是有事要做,不是要规劝他什么,就是要让他做什么,或是向他问询什么,如果他和萧融坐在一处什么话都不说,那通常都是他去找萧融的时候,只有这个情况下,萧融才会稍微安静一会儿。
但这个安
静似乎不是屈云灭想象中的和谐相处,而是萧融除了公事之外,同他根本无话可说。
一下子,屈云灭又想起来萧融之前说过的,他不想欠自己的人情。
屈云灭心里有点乱,因为他捋不清这些事的关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件事,而他分析不出来那是什么事。
萧融疑惑的叫他:“大王,大王?”
屈云灭抬起眼睛。
萧融的心脏微微跳了一下,屈云灭这个神情让他觉得有些奇怪,但他终归没有太重视,而是问他之前就想问的问题:四军的主将应当都会随大王一同出征,不知大王觉得今日那个地法曾如何,他虽败在了大王手里,但也是不可多得的一员猛将了,大王想不想把他纳入麾下?_[(”
那半个时辰的世界观重塑可不是白白的浪费时间,一旦接受了屈云灭是本时代战力天花板的身份,萧融几乎立刻就不再害怕地法曾了。
论武力,他比不过屈云灭,论智力,他比不过自己。
就算不知道地法曾生平,萧融也隐隐约约听过他的名声,这人就是特别会带兵特别会用人而已,他是将军型的国君,他要是谋略上也非常厉害,那萧融肯定会有这种印象,所以萧融可以大言不惭的说,地法曾比不过自己的谋略。
再说了,就算是他夜郎自大了,其实地法曾不仅能当将军,还能当军师,那萧融也不用怕他。
要是真把萧融逼急了,他就不会再像如今这样徐徐图之了,既然他能知道那么多改善民生的办法,自然他也会知道许多改善武器的办法,还有特别缺德的,几乎就是生化武器雏形的某些办法,在兵刃上涂抹粪便和动物的污血,这样敌军就是没死在战场上,也会死在回去的感染中。
如今事情还没严峻到那个地步,而且大王是真的很猛,萧融就没想过用这些。
地法曾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跨越一千五百年的知识储备量,武力上他和屈云灭不属于同一个层次,同理,知识量上他也没法跟萧融比拼。
所以萧融的心态已经很平衡了,他想先看看屈云灭是什么意见,然后再回去安排地法曾的去处。
地法曾是个人物,他不会抹消这个人的存在,但这已经是个不同的世界了,他曾吃过的红利,如今转移到了屈云灭的头上,至于公平不公平的……这个问题没有意义,难道正史上屈云灭的惨死就很公平吗。
而屈云灭听了萧融的话,他沉默一会儿,不知道是思考还是在反应,总之他没什么情绪的说道:“他身手可以,就让他继续做你的护卫吧,有他保护你,我在盛乐也能放心一些。”
屈云灭心不在焉的,自己说的话他自己可能都没印象,而萧融又是愣了愣,因为屈云灭平时不是这么说话的,他平时的说法应当是——你身体那么孱弱,当然需要旁人的保护,这样我走了以后,才不会担心哪一天你就死在陈留了。
萧融:“……”
好恐怖,仿佛刚才有另一个屈云灭在他脑子里说话一样。
*
从屈云灭这里出来,萧融回去抓紧时间吃了个饭,然后又马不停蹄的去找地法曾。
天热也是有好处的,这不,地法曾的头发已经干了。
……
见到萧融走进来,又在发呆的地法曾立刻站起身。
萧融笑了笑,对他道:“坐,你今日表现很好,整个镇北军中怕是都没有一个人能像你这样,在大王手下坚持那么久,看来我的眼光没有出错,你就是一个当之无愧的柔然勇士。”
这是萧融第二次称他勇士了,萧融大约不知道,柔然人也不是谁都能称一句勇士,那是柔然的最高赞誉,是他这种出逃的奴隶完全配不上的。
说来也有点意思,柔然人虽然崇尚强者,但有个前提,那就是强者不能是一个奴隶。
在外面,鲜卑人往死里看不起柔然人,怎么难听怎么骂他们,怎么缺德怎么使唤他们,而柔然作为被欺压的一方,每天都暗恨着,盼着鲜卑早点完蛋,同时,他们也用同样的待遇对待自己国家的奴隶们,仿佛一旦变成奴隶,那这个人就不再是人了,不管他有多厉害,谁都能踩他一脚踹他一下。
地法曾不是犯错才变成的奴隶,他天生就是个奴隶,他们一家子好几代都没能翻身成平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他的母亲怀孕了,便只能生下他,而他也不记得自己母亲什么模样了,因为那个女人在他五岁的时候就死了。
死了也好,女奴比男奴更可怜,白天女奴要干活,晚上则要被男奴发泄,而他们的主人不会管这个,毕竟男奴欲求不满容易生事,等女奴生下了孩子,就又是新的奴隶。
地法曾大约是基因变异了,因为他记得那个巨大的草场当中,没有一个人是他如今这个体型的,但多亏了他能长成这么一个体型,他十二岁就成功逃出了那个牢笼,然后一路往南流浪,因为他听别人说起过,南方的雍朝遍地都是香料与黄金。
体型大挺好的,但人要是笨的话,也得吃很多很多亏,地法曾都数不清他这辈子到底遇上过多少个人了,有对他好的也有对他差的,说实话,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已经不在乎别人对他是什么态度了。
不管是好还是差,这些人都没法在他生命里停留太久,他们都不重要,不值得地法曾投入过多的眼神。
就像萧融。
地法曾之前一直都很低调,唯一露出明显的情绪时,就是屈云灭邀请他打一场的时候,而真打完了,他又变回了那个半死不活的模样,即使自己输了,他都没有流露出半点鲜活劲儿来。
而屈云灭能引起地法曾的兴趣,是因为他很强,萧融就不行了,哪怕他长得像个天仙,看在地法曾眼里也就等于一块石头。
萧融夸他了,他就接着,而且尽量让自己的神情不那么冒犯,这是他流浪多年总结出来的生存原则,遇见什么人就说什么样的话,这样他的生活就能容易许多。
萧融看他这个模样,忍不住的皱了皱眉。
这和他想象中
的草原大帝不太一样,但他也不觉得地法曾是宋铄那种人,成熟得晚,所以暂时还显露不出锋芒来。
开玩笑么……宋铄那是隔了二十六年,而地法曾才隔了不到七年,只有六年啊,如果还按正史发展,明年他就该回柔然去了。
萧融懂了,这都是他的表象而已,这人是个大锅炉,从外面看冷淡得很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实际上他里面已经烧到了一千多度,就等着一个开盖的时机了。
这才叫闷声干大事的,要么就什么都不干,要么就来个大的。
萧融沉吟片刻,然后找了个地方坐下,他让地法曾也坐,但地法曾在中原混了太多年,他知道以自己的地位是不该坐的。
萧融也不管他了,只微微仰头看他:“你在金陵待了多少年。”
地法曾:“十年,但有雇主的时候,我便会离开金陵,所以真正的算起来,还不到一年。”
萧融:“为何不回柔然?”
地法曾:“身上有奴隶的烙印,去不掉的话,回去之后便会被抓起来。”
萧融:“你听说过我吗?”
地法曾终于掀起眼皮看了看他,但是很快又重新垂下去了:“听说过。”
萧融笑了笑:“让我猜猜,你听过的我应当是这样,我会占卜,我在镇北军中极受镇北王的重视,我是个怪人也是个奇人,竟然能从镇北王手里活下来。”
萧融说话声音不大也不小,主要是这里是他的院子,他也不必担心会有旁人过来,的确,旁人不会不说一声就进来讨嫌的,问题是他的院子也是镇北王的府邸,门口的卫兵绝不会拦着他进来。
屈云灭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而他真正回过神的时候,萧融早就走了,在待在原地继续纠结和直接问出口让纠结的人变成萧融之间,他果断选了后者。
……
而他刚走到这就听到这么一句话,屈云灭一怔,脚步就这么停下了。
里面,地法曾没有反驳萧融,这是他听过的又不是他说过的,他也不担心萧融因为这个就对他发难。
接下来,萧融又问了他一个问题:“外面的人是不是都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投靠镇北王?”
地法曾:“……”
没有,他们都说你和镇北王一丘之貉,凑到一起真是太正常了。
咳……要是这么说的话,萧融可能就会对他发难了,所以地法曾一点犹豫都没有,直接就撒谎道:“是的,他们很想知道。”
……
萧融没有察觉到这是一句谎话,他又笑了笑:“原因很简单,我在这里便能告诉你,因为我知道这乱世当中只能有一个赢家,而那人就是镇北王屈云灭。”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会如此笃定?”
地法曾:“……”
没有,这关我什么事。
但下一秒,地法曾又点了点头:“请萧令尹解惑。”
萧融微微一笑,“因为他出身太糟糕了。”
屈云灭:“…………”
萧融!
地法曾没什么表情的看着他,他知道萧融这是打算以镇北王为例子来打动他,毕竟地法曾的武力很强,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人试图拉拢过他,但他最后都拒绝了,因为旁人都是想让他给自己卖命,而地法曾不愿意再将自己的命运交托到任何一个“主人”手中。
雇主则不一样,银货两讫之后,他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萧融还不知道外面站着一个屈云灭,他悠悠的继续说:“我的确是个怪人,我出身世家的旁支,可我不喜世家的任何举动,我作为一个士人踏入尘世间,可我又不认同自己士人的身份,不怕你知道,我一直认为的自己,是一个读过书的百姓。”
地法曾的神情微微变了一下。
因为他听懂萧融这句话代表什么了,他是要把自己和士人阶层割裂开来,普通人这么做当然没关系,可他是镇北王的幕僚,而且是镇北王最信任的幕僚,他这个态度会让许多人愤怒的。
地法曾的想法都快到大气层了,再看外面的屈云灭,他拧着眉歪头,读过书的百姓?那不就是士人吗?为什么萧融还要单独提这么一句啊?
……
见地法曾懂了,萧融这才站起来:“这样的我到了哪里都是众矢之的,因为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哪怕今日我装成自己没有这个想法,早晚有一日我还是会暴露,有的人可以骗自己一辈子,偏偏我是不能骗的那种人。”
屈云灭一愣,萧融可能只是随意的说了这么一句话,但是屈云灭觉得他是终于说了一句无意中的实话。
而里面的萧融还在说着:“南雍容不下我,别国容不下我,这中原上散落的大大小小首领,没有一个人可以容忍我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人总是要妥协的,当我和一个阶层站在对立面的时候,我的身后就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地法曾深深的看着他,他知道萧融说的是对的。
而下一秒,萧融又话锋一转:“但大王不一样。”
屈云灭本来还在沉思,一听这个,瞬间抬头。
……
“世人只看得到大王出身流民,是差一点就能成为强盗的那种人,世人也只看得到大王喜好杀戮,不管是谁得罪了他,他都要那人的性命,睚眦必报到了这个程度,谁敢留在他身边呢?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一个无人支持的镇北王,又能撑多少时日呢?这便是世人的想法,也不能说他们错了,毕竟人的眼光都有限,他们不认识大王也见不到大王,自然就只能看那些流于表面的东西,而你知道世人看不到的是什么吗?”
地法曾望着他,这回他没有在心里来一句关我什么事了。
萧融轻笑:“他们看不到大王的包容性,看不到大王出身微末成长艰难,看不到大王遭遇了多少的生离死别,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流放的罪人成为他的丞相的人,也是世上唯一一个能接受我所有的想法,并真心实意为百姓着想的人,而且他包容的不仅仅是丞相与
我,更是这世上所有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人们。大王从不拒绝百姓的投奔将士的效忠,只要人来了,他就会收留下来,或许大王自己都未曾发现过,他其实不愿意束缚任何人,在他看来这些人不是属于他的,而是走累了,便来到他的治下安家了,你知道这个想法在这个世上,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吗?”
他问的是地法曾,但呆住的人是屈云灭。
……他,是这么想的吗??
但仔细想想好像萧融说的也没错,他的确不管那些来来去去的人,或走或留他都不在意。
高洵之:对,你当然不在意,你多牛啊,是吧,活爹。
……
屈云灭发呆的时候,萧融已经进入下一阶段了,他慷慨激昂的给地法曾灌输人权的意识,对一般人估计很难起作用,但地法曾可是个能掌权的奴隶,他不可能听不懂。
果不其然,屈云灭这种治理却不拥有的态度让地法曾的眼神渐渐发生了变化,他承认,他非常想要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如果他今年还是十二岁的话。
可他今年都二十五了,他已经变得足够强大,这世上也没人能拥有他了,那他为什么还要找这么一个地方,他自己就能成为这个地方。
他都能想象到萧融下一句要问他什么,无非就是,你愿意留在镇北王这里吗?
然而下一秒,萧融问了个让他差点维持不住面瘫表情的问题。
“你愿意成为另一个镇北王吗?”
地法曾:“…………”
诡计多端的中原人,你是认为收服不了我,所以就干脆害死我吗?
地法曾默了默,他对萧融说:“我不愿意,也不敢。”
萧融哈哈笑了一声:“别怕,我就是跟你开了个玩笑而已,就算你想成为,你也成为不了,这世上只有一个屈云灭,任何人都不可能变成他,也无法模仿他,但每个地方都要有一个王,这样天下才能太平,群龙无首便是混乱的开始,我虽不愿意成为一个世间意义上的士人,但我也不反对等级与阶层的存在,秩序才是平和的基石。所以我这个问题其实是在问你,你愿意像镇北王一样,成为以后的柔然王甚至是北海王吗?”
北海就是于巳尼大海,也就是贝加尔湖,因为太大了,人们误以为它也是个海。
地法曾愣愣的看着萧融,他感觉萧融已经精神出问题了。
……
他张了张口,回答道:“我只是一个奴隶……”
萧融打断他:“不对,你在柔然的时候是个奴隶,当你出了柔然,你便是中原的雇佣兵。而这个身份也仅仅截止到一个时辰之前,在你与大王切磋之后,大王亲口说了,要你成为我的护卫,在他前去攻打鲜卑的时候,你的任务便是保护我,保护这个陈留。”
屈云灭:“……”
他算是服了萧融了,真真假假的,连他都快分不清到底哪句才是他说过的话了。
萧融又道:“你或许对我的地位没有什么概念,那我可
以这么告诉你,我的上一个护卫是大王亲领的中军先锋中郎将,他是大王最信任的亲兵之一,等打完鲜卑,大约就能升成将军了,而你要代替的就是这样一个人的职务。从奴隶到中郎将,你认为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吗?”
地法曾哑口无言,而萧融又问他:“究竟是奴隶到中郎将难,还是中郎将到柔然王难?”
地法曾:“令尹太抬举我了……”
萧融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那你又觉得我为何要抬举你,你曾是一个奴隶,还是一个异族,还刚刚被我们大王打败了,若我来找你不是因为我失心疯了,那你觉得又是什么让我这么相信你。地法曾,大王的野心从来都不局限于整个中原之上,从古到今草原劫掠中原的事情几乎没有一天停止过,而草原茹毛饮血一场天灾就要承受灭族的危险,这个局面也从未真正的消失过,我今日同你说了这么多,我也就不怕你知道,终有一日大王是要打到草原更深处的,他要保护这一片大地,也要让那些恶人付出血的代价,不是你的话,也会有别人,而我更希望那个人是你,难道你不敢这么想吗?”
地法曾:“……”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屈云灭:“……”
心虚,萧融怎么知道他还想打别的地方,他明明一个人都没说过啊。
地法曾斟酌好半晌,才说了一个字:“我——”
萧融却不让他说了:“或许是柔然王这三个字吓到你了,我此时对你提起,却绝不可能认为你很快就能做到,你还是我的护卫,甚至你都没有中郎将的官职,我认为的不过是我认为的,我不会因此就给你任何优待。你想要什么,便只能去自己争取,而我提供给你的是和其他镇北军一样的机会。但你知道的,我是一个怪人,我能接受你不代表镇北军也能接受你,留在他们中间,你要付出的依旧是比他们更多的努力,但好在镇北军也是一个怪地方,这里没有要人命的同僚倾轧没有出身高贵低贱引起的欺辱,只要你够强,总有一日镇北军会认可你,把你视为真正的一员。”
说了这么多,萧融都有点累了,他抿了抿唇,然后才看向地法曾:“怎样,你想试试吗?”
不想。
不管萧融说的有多天花乱坠,他的第一反应都是不想,因为他知道答应了萧融,等待着自己的很可能就是一条不归路,萧融或许是认真的,也或许是骗他的,但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当自己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他就没法再从这条船上下去了。
雇佣兵和加入镇北军完全不是一种概念,前者是生活所迫,后者则是背叛了生他养他的草原,成为了所有草原人心中的走狗。
但他始终没有真的把这两个字说出来,因为就跟屈云灭邀请他打一场的时候一样,那时候他知道他一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而这时候,他同样知道这一点。
加入镇北军,以自己的实力让整个镇北军折服让中原人折服,成为屈云灭手下的将军,带着兵马在草原上驰骋,成为柔然王,毁掉柔然贵族最心爱
的奴隶制,让所有同族都能处于他的治理下,却又不属于他……
这图景真是太美好了,美好的让他舍不得说出那两个字,只是无声的抗拒着。
地法曾渐渐垂下了眼睛,他知道在这长久的沉默之后,这位陈留尹已经明白了他的答案。
没错,萧融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他爽朗的笑了一声,还喝彩道:“不愧让我费了这么长时间的唇舌!那你明日就从护卫统领做起,虽说是护卫,但你还要帮我做一些杂活,对了,我有个弟弟和祖母,你记得去拜访他们,让他们记住你长什么样子,我祖母有痴症,但想来你应该不会介意的。”
说完,他让地法曾继续好好休息,然后就心情大好的走了。
他后面的地法曾:…………”
你真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吗?!
……
另一边,萧融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桌上的茶壶,然而刚推门进去,他就惊讶的发现屈云灭坐在这里。
而且他面前正放着一个茶壶,见萧融进来了,他默不作声的把茶壶拎起来,倒了满满一杯之后他说道:“喉咙都要走水了吧?来,喝点润润嗓。”
萧融:“…………”
他走过去,没有立刻就喝,而是迟疑的看着他:“大王听到我和地法曾说什么了?”
他开始回忆自己有没有说什么屈云灭的坏话。
没有啊,都是好话,他也不可能在外人面前诋毁屈云灭啊。
但屈云灭这淡定的模样让萧融无法确定,毕竟屈云灭不禁夸,他要是听见了,此时不该一脸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模样。
屈云灭也确实是这么回答他的:“没听到,只是我进来的时候听见了你的声音,你又那么长时间没过来,怕是没少说。”
萧融这才放松的笑了一声:“的确,地法曾有些固执。”
屈云灭点点头:“那你喝完便去休息吧,那些公务本王会处理的。”
说完他就起身离开了,萧融一愣,连忙问他:“大王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屈云灭:“没有,就是过来转转。”
萧融还是很疑惑,但屈云灭已经出去了。
而走出了萧融的院子,一直维持着淡漠的神情回到自己的住处,把门虚虚的掩上之后,屈云灭才忍不住的吐出一口气来。
站在原地,望着眼前的一点,屈云灭安静了很长时间,直到非常突兀的一声笑在这个房间里响起来。
这个笑似乎打开了什么开关,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痛快又愉悦的笑声出现,这笑声从门缝中溜出去,外面站岗的两个卫兵悚然的看向身后。
怎么回事,在杀了这么多年的人之后,大王终于疯了?
…………
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高兴成这个德行,然而有人却快要跳上房梁了。
张别知无法接受简峤给他带来的噩耗:“什么叫有人捷足先登了?哪个不长眼的敢跟我抢官职?!”
简峤:“……”
他是真没想到,某天连个护卫统领的职务都能成为香饽饽。
他把地法曾的名字告诉张别知,而张别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开始回想这个名字为什么那么耳熟。
片刻之后,他惊怒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个柔然人?!我看他器宇不凡才破格雇佣了他,他连家眷都没有,也是个独来独往的怪胎,要不是有我在,他哪有机会到陈留来,他不感激我就算了,居然还背叛我!”
不行,他受不了这个委屈。
他要去找萧融评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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