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风雨也无晴
东宝在院门口溜溜达达了半晌,时不时伸着脖子往巷口张望,今日二少爷走的急,此刻戌时已过,仍不见他踪影,亦不曾差人回来传话,想必事情棘手······
想到此,他便吩咐厨娘先将做好的饭菜端回灶火上继续温着,然而话刚说到一半,就见靛蓝色的软轿出现在巷口,东宝兴高采烈地迎上去,却见那轿帘一掀,二少爷怀中居然还横抱着一名女子。
东宝一时间愣在原地,两只胳膊抬到一半,又尴尬地收回去。
“快派人去请郎中!”苏祈黑着脸,抱着人便往内院阔步而去,脚步冽冽好似生风。
东宝得令不敢耽搁,即刻遣了家仆快马往杏林苑去,转而又亲自跑去灶上嘱咐热水和饭食。
一阵忙乱过后,室内燃起了明亮的烛火。
东宝捧着热水进门时,见二少爷正在为那女子盖被,东宝小心翼翼地搁下木盆,脚步停留了片刻,没等来二少爷的吩咐,踟躇间他实在没忍住好奇心,偷偷往榻上瞥了一眼,却惊讶的发现榻上昏睡之人竟然是失踪已久的二少奶奶,沈妙宜!
“天呐!”他忍不住惊呼出声。
换来二少爷一记飞眼。
“二···二少奶奶居然还活着!”这实在太让东宝意外了,当初他们连日打捞,多方寻访都没找到的二少奶奶,居然出现在泽阳!!
“住口,今日之事不可对外人多言,尤其是国公府那边······”
二少爷及少如此严厉,东宝见状忙不迭点头称是,但心中实在惊诧,忍不住又偷瞄几眼,二少奶奶面色苍白,似乎病了。
“快去催催,大夫怎么还没来?”
苏祈被东宝探究的视线扰的不耐烦,开口打发走了他。
明亮幽香的室内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沈妙宜纤瘦的身体深陷柔软的被寝,她睡得很沉整个人纹丝不动,卷翘的长睫在她眼下投出一道阴影,只有绵长的气息证明她还活着。
苏祈坐在床边怔怔地盯着她的脸,犹记得二人初见时,桂花树下与自己对视的少女一双杏眼,明眸善睐。只那一眼便看进了他的心里。可惜造化弄人,如今重逢后她却句句都在说和离,疏离淡漠的模样让人难以置信。
哪里还是往日那个娇俏粘人的妻子?
“少爷,大夫请来了。”
东宝领着大夫进了屋,打断了苏祈的回忆。
泽阳镇上最有名的医馆当属杏林苑,东宝派人请来的自然是杏林院中医术最高明的薛郎中。
几个月前桑夫人曾请他为沈妙宜诊治过,薛郎中对她的病情印象颇深,今日一见是她,也不由得愣了一愣。
这细微的举动却被一旁的苏祈收入眼底。
“先生可曾见过她?"
······
若是放在寻常时候,薛郎中自然能糊弄过去,毕竟医者有道,不言患者私隐,可今日眼前这位年轻的郎官不仅身份尊贵,深潭一般得眸子更是明察秋毫,薛郎中实在不敢有所隐瞒,便实话实说。
“不瞒大人,几个月前镇上拾花馆的桑夫人,曾请在下为这位姑娘诊治过······”
苏祈闻言眉头紧蹙,她落水之后到底经历了什么?
“阿妙姑娘冬日落水激发了肺疾,咳嗽不止,在下已经为她施药调理过,只是她的身体亏虚得紧,后续调养得似乎也不甚仔细,中元亏虚,才至今日眩晕······”
薛郎中将诊脉的结果逐一相告,东宝眼见着二少爷的脸色越来越差,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
二少奶奶您这到底是怎么了?
薛郎中仔细斟酌后给出了一剂良方,直言若能按照这个方子调养几个月,必定药到病除。
苏祈颔首道过谢,东宝便跟着薛郎中去医馆中取药。
烛火盈盈,皓月高悬,偌大的驿馆又恢复了往日的肃静。
好似一切都一如往常。
但只有苏祈知道,一切都变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现在的心情,失而复得的妻子近在迟迟,这本是好事一桩,可是她却要离开自己了。
和离?
这可真是······荒唐。
榻上的人一动不动,似乎感受不到他此时的焦灼与不安。
夜色流转,星云变幻。
沈妙宜沉睡了一整晚,再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陌生的环境令她中心警铃大作。
她慌忙起身,一阵头重脚轻,令她差点又跌坐回去。
“少奶奶,您醒了?”
屋外传来东宝的声音,他一早就候在此处,终于听见屋里有响动了,便急忙唤了丫鬟们进去伺候少奶奶洗漱。
沈妙宜见到鱼贯而入的丫鬟仆妇,昨日的种种瞬间涌上心头,也明白了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她拒绝了众人的服侍,自顾自穿戴好鞋袜,清水匀面后便匆匆往院子外面走。
“少奶奶,您这是去哪儿呀?”
昨晚薛郎中曾交代,二少奶奶仍需静养,切不可操劳急躁,东宝见她一语不发却脚步飞快,只好可怜巴巴的跟在后头念叨着:
“汤药还热着呢,您好歹喝上一口啊······”
沈妙宜顾不上汤药,也顾不上东宝的唠叨,一心只想着快些离开这里。
她环顾四周,眼前这所宅院看起来有些年头,但规制严整,多半是官宅,这样一想,她越发不想停留,加快脚步往外走,眼看就要走到廊庑的尽头了,一转角,那抹熟悉的身影闯入视野。
茶青的锦缎长袍衬得苏祈越发清俊,他蹙着眉,一言不发,在看见她的那一刻,便停在原地,似乎端端等着她一般。
“二少爷,少奶奶她要走········”跟在后头的东宝见到苏祈犹如见到了救星,忙扬声喊叫起来。
沈妙宜脚步稍停,迎着苏祈与他四目相对:“我要回绣坊了。”
他面色不佳,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她,眸子里闪过一丝她没有察觉的无奈。
“还请苏大人尽快签好和离文书。”语落,她冲他福了福身子,抬脚便要走。
“沈妙宜。”
苏祈轻轻唤了她一声,待她停下脚步回望过来,他却没有即刻开口,而是平静的望着她。
二人就这么隔空对视着,谁也不肯再开口,似乎都在心中思量着什么。
方才跟在沈妙宜身后的东宝早已落荒而逃,整个院子寂静的不像话。
良久后,苏祈才缓缓开口:“你当真以为,云青绣坊还能容得下你?”
此话一出,沈妙宜不禁皱眉,有些难以置信的瞪着他,她不觉得自己对苏祈而言有这么重要,昨日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和离之后,一别两宽。
他还何必纠结?
“无妨,泽阳镇又不是只有云青绣坊一家,此处容不下我,我就去别处。泽阳容不下我,我就去外地,普天之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
出乎苏祈的预料,她的语气不疾不徐,甚至有几分镇定自若,他心中一阵失落,她已经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出出依恋自己,对生活毫无筹划的沈妙宜了。
“苏大人。”见苏祈沉默不语,沈妙宜继续开口道:“我决心已定,还请大人成全。”
说罢也不等他开口,沈妙宜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春日的暖阳洒在院中,园中的草木皆已抽新。
杏花疏影,杨柳新晴,置身于盎然春意中苏祈却只觉得胸中郁结难当。
·
自打昨日苏大人当众宣布了收购云青绣坊。
才一夜功夫,这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泽阳小镇。
沈妙宜回绣坊的途中,路过街头巷尾都听见大家在讨论这件事,往后这云青绣坊就要改名叫贡绣院了,人人都道,民办绣坊转身成了官坊,这可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啊。
她来不及想这是不是福气,虽然方才当着苏祈的面,她表现的胸有成竹,实际上心中十分忐忑。
自己好不容易才在云青绣坊中安身,又遇上了陈三娘子这样的好老师,她还想潜心学艺早日成为一名合格的绣娘,若是离开了这里,她该何去何从?
想到此,心中焦灼难当,脚步也不自觉的放快了。
跨过了洒金桥,绣坊的招牌映入眼帘。
今日的云青绣坊看起来与往日无异,但沈妙宜一进门,还是察觉到了细微的变化。
阿胜小哥不似往常那般热情地候在柜台内,反而忙着将悬挂在柜台内展示的样衣一件件收起来。
见沈妙宜进了门,他也没有搭理,自顾自忙着手头的活儿。
沈妙宜本想向他打听赵坊主的去向,可一连唤了两声也不见他理会,她只好抿着唇默默往后院走去。
与冷冷清清的前院不同,此时的后院中聚着不少人,往日里绣娘们都在忙着做绣活,鲜少像此刻这般聚坐在院中闲聊。
沈妙宜一出现,众人即刻噤了声,探究的目光纷纷涌向她。
昨日宋员外当众揭发沈妙宜是贱籍妓子,简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云青绣坊里可都是身家清白,技艺出众的绣娘,如何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只是昨日事发突然,事后又含糊收场,赵坊主至至今尚未现身,大家伙儿都不明真相,今日凑在一起也是众说纷纭。
“呸。”
不知道是谁带头啐了一口。
巨大的声响好像是一记号角,吹响了绣娘们对沈阿妙的审判。
“你还敢回来?”
“赶紧滚出去,我们绣坊里才不要你这种勾栏货儿!”只是谁也没想到,第一个对她发起审判的人,尽然是往日里与她最为亲近的紫鸢姑娘。
就连沈妙宜自己也愣住了。
“你一个贱籍妓子,胆敢染指太后娘娘的贺礼!你是想害死我们不成?”
紫鸢憋足劲从人群中冲向沈妙宜,细长的眼缝里散发出满满的恨意,好似下一刻就要喷出火来。
柳娘子离得最近,许是出于好心便拦了紫鸢一把。
“紫鸢妹子,有话好好说嘛,莫动气。”
“我呸,我对她说不着!”紫鸢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好在柳娘子毕竟身强体壮,有她拦在中间,紫鸢才没有直接冲到沈妙宜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