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慕篌
大门始开,一股宁谧森然的气息铺面而来。这样酷热的天气,小院却如百年古刹般沉寂安宁,给人一种肃穆幽深的森冷感觉。
参天大树占满整个前院,不同于别家院落的小桥流水,嶙峋怪石,这宽敞的前院却是除了树,还是树。沈清溪不知不觉打了个冷战,看着前面坐在轮椅上的俊瘦青年的背影,又看看宋言希,目光里满是疑惑。
宋言希却神色平和,毫不戒备,周身也丝毫没有紧绷的气息。于是,她也跟着松懈下来,只跟着老仆推着车子碾过青石板路,蜿蜒向内而去。
蜿蜒的坡道缓缓抬升,是专为残疾人设计的车行道,并连接到抄手游廊。廊子两侧是手绘的各色灯笼,画面不一,色彩不一,却都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有毛茸茸的白兔,也有眼神狡黠的红狐,还有目光纯净的麋鹿,甚至还有大象,羚羊,地鼠……毫无规律,似是兴致所至,随心所画。在这树林遮蔽天光的翠绿中,他们好似下一秒就能从纸上跳脱出来,遁地而走。
是他画的吗?
沈清溪不由自主把目光凝聚在前方坐在轮椅上的人身上,他是因为孤寂,所以才会画这些动物的吗?
最后,轮椅在一方小小凉亭中停了下来,车轮转了过来。
“梁伯,先带姑娘去洗漱一下吧,天气这样热,顶着这样的浓妆,怕是不会舒服的吧。”苍白清瘦的青年露出狡黠的笑容,目光盈盈如水望着一脸斑驳的女孩。
沈清溪正在发呆,恍惚见听见这样话后转回过神来,正好看见那双似笑非笑的狭长眼眸,像只狡猾的小狐狸,蓦地让人心头一跳。可看他面色苍白,唇色淡淡,总有一种呼吸不足,体弱多病的感觉,便又无端生出怜惜之情。
“我……你看出来啦?”她嗫喏着。
瘦弱青年秀眉一弯,好似空中一轮清月。弯月皎洁,气质清冷。他说:“你脸都花了,这样都看不出,那我岂不成了睁眼的瞎子。”
沈清溪抬手摸了摸脸,有些错愕。
那个被喊做“梁伯”的老者上前躬身指引:“姑娘这边请。”
沈清溪目光示意宋言希,见宋言希点头,才肯放心跟着去。
弯月一般的目光紧紧跟随女孩离去的背影,良久,才被一声清脆的茶盏声打断。
不等对面发话,他抢先开口笑起来:“是个美人吧?而且是个不可多得的小美人,我观人无数,不会有错的。”
宋言希鼻尖溢出一声叹息:“上官,她叫沈清溪。”
上官慕篌状似惊异道:“她就是你信中所说的,那个遗腹子?”
宋言希无可无不可地定定看着面前这个表情半真半假的青年,眉目平缓而清冷。
上官慕篌单手撑头,笑看着宋言希啧声道:“便宜你了,多好的美人。”
宋言希看着青年,觉得他清冷得好似和这苍翠欲滴的背后树林融为一体,又好像他其实就是从这样的清冷画面中孕育出来的一样。心头一阵钝痛。
上官慕篌却似笑非笑看着他,良久,继续玩笑似的回头:“我倒是很想看看她的真容到底是何等的绝色容貌,当年能够那般搅动朝堂风云。”
宋言希端起石桌上刚刚端上来的热茶抿了一口,放下后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扯开,道:“方才酒楼门口那些人功夫不错,绝不是普通的庄稼汉,是你安排的?”
“啧,”上官慕篌似是觉得这个话题转的忒没意思,也端了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汽晕得那薄唇更加红润,使得那张俊美的脸庞更显妖冶,“自然,有一些是我安排的,不过我可没有那么多的人手,混入其中指点一二,煽动一番还是可以的。那老狗不顾百姓死活,早有人蠢蠢欲动了,不过是缺个振臂一呼的人罢了,我送他一个,拉快一下进度。”
宋言希颔首,又朗声道:“我已查明陵州粮的去向,虽然做得隐秘,但最终,粮食是去了两百里外的沧浪山。”
“沧琅山?三月寨?”上官慕篌眼波流转,语音清冷,“那些个土匪窝要粮食都是用抢的,还肯出真金白银来买?这话我都不信。”
“自是没人相信,所以才鲜为人知。不过这事是易安亲自去跟的,据他所说,陈庵手下一个不堪用的计算先生曾记录了大批不清不楚的马匹车夫脚程费用,而通过查到其中一个马夫所说,他们数月前的确接收了一批从岷县收上来的税贡。岷县,正好挨着三月寨。可岷县虽然依山傍水,但受灾程度并不比陵县好多少,是以,它从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税贡,若的确有,那东西又去了何处?陵州粮仓里可也是空的。”
上官慕篌冷笑一声,稍稍偏头,不知眼睛在看何处。
“他们竟敢和匪盗窝子做买卖,倒是新鲜,有品味!”
宋言希无声叹息一声,道:“刘裕要保他的太子之位,势必需要大梁银钱来招兵买马,只是武氏目光短浅,竟做出动了这动摇国本根基的事情。”
上官慕篌却露出奇异的表情,挑眉道:“天下之大,只要有买卖可做,和谁做不是做,难不成宋三公子当真以为那些买卖作得大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商人?谢先生可不是这么单纯做生意的吧?”
宋言希行商之时,往往用的都是谢筠作为大名,正是为了避嫌,不让人以为他是仗着宋修玉的背景在做事,即便将来有所牵扯,也不要扯到宋修玉的身上去。所以其实除了亲近新人之人,人人只道他是阆州豪商谢筠,而不是宋家三公子宋言希。
宋言希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继续说:“我已让人警醒李庵,打草惊蛇,引蛇出洞,他本就是个附庸拍马愚蠢无能之辈,惊慌之下,又一时筹措不出赈灾之粮,必然在这两日就要潜逃。”
上官慕篌微微眯眼:“你想怎么办?”
宋言希:“在武英反应过来之前,将他藏起来,送往京都。”
上官慕篌抿唇,笑得一脸妖异:“那也太便宜他了些,不如这样,我先让人假装刺杀,去了他一双腿脚,然后再派人营救护送,如此一来,他必定对我感恩戴德,感怀至深,敢不跟从。”
宋言希忽然看向青年身后,轻咳一声。
上官慕篌脸上那阴冷的笑容立刻换了颜色,变得温柔和顺,单纯无知。他带着这样的笑容转回头去:“清溪妹妹换好衣服出来啦?”
沈清溪换了一身女儿装扮,鹅黄色描金绣石榴枝子的薄纱上衣下是月白色百褶裙,发型发饰倒没变,但一张黑脸已经去了面妆,刚刚清洗干净的脸庞柔软粉嫩,甜美欲滴。
她盈盈走来,头上钗环微漾,从树缝落下的零星光线打在年轻的面庞上,美得让人十分恍惚。
宋言希突然觉得,她也是从这林间孕育而来的女子,清冷模糊又不真实。
晃神间,见上官慕篌也一眼不错地看着走来的女子,他心头微微一凛,一股莫名的气血冲上头来,激得人脸上一红,忍不住清咳一声。
上官回过神来,笑盈盈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觉得今日这茶水分外鲜甜。
沈清溪还未走进亭中,就见两人都看着自己一言不语,心有戚戚道:莫不是自己动作太快,这两人的悄悄话还没说完?
“额,”她有点尴尬,“那什么,你们有事要谈的话,要不我自己去逛逛?我看这院子还修得挺别致的,呵呵……”
上官箜篌却指了指一旁的座椅:“妹妹快坐,我们也没说什么要紧事,不过是聊聊怎么惩治那贪官污吏为民除害的大义事业……”
沈清溪顺着他的手指坐了,语气爽朗而干脆地问:“是不是在说砍人一双腿的事?哦,我刚才已经听见了,你说的太大声了……”
宋言希抿唇低笑,沈清溪看向他,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上官箜篌觉得自己对这小姑娘的认知显然需要从头到尾好好评估,道:“你不怕?”
沈清溪肃穆摇头。
“砍腿都不怕?”
沈清溪:“又不是砍我的腿。”
“那若是砍你的腿你就怕了?”
沈清溪想了想,还是摇头:“若是砍我双腿,那我便想法子自杀好了,死了便恩怨尽消,一了百了。”
这一回,连宋言希也愕然,不自觉地和上官箜篌对视一眼,意思是“这话可不是我教的”。
沈清溪坐下后,对两人笑笑说:“继续吧,若是不介意让我知道,你们就继续。”
上官慕篌:“你还未曾问过我的姓名,也未曾问过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他舔了舔自己那柔软的薄唇,笑道,“不过无妨,我先介绍吧,我复姓上官,名慕篌,慕篌,是这两个字……”
他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写出两个字来,侧头看着沈清溪温柔道:“你的呢?”
沈清溪便也学着他的模样在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清溪奔快。不管青山碍。千里盘盘平世界,更著溪山襟带。’清溪,好名字。”上官连连赞叹点头。
沈清溪第一次被人这样反复念着名字赞叹,不觉脸上灼热,赶紧一把抹了桌上的水字,叹道:“也不见得有多好,都是母亲随意取的,因为我家后院有条溪水,清澈见底十分和美,阿娘就取了这样的名字……”她心头一酸,道,“还是别说我了,继续说你们的正事吧。”
宋言希见她这样,也不愿上官慕篌再与她多扯,就说:“上官所说也并无不可。不过若是当真截了李庵,你手下的人必要九死一生了,武氏一脉不会轻易放他消失的。”
上官慕篌却往后微微一仰,靠在竹椅上,语气沉冷幽幽如雪山寒冰:“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早就九死一生过了,多的日子,都是捡来的。他们不会怕的,而且,我们不就怕抓不到武氏的把柄么,尽管来吧。”
宋言希默然,沈清溪却拿眼睛悄悄去瞟这容貌清绝更似女子的青年,心道:这也是个可怜之人吧,他那双腿,是怎么废掉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