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弃
“我连皇兄病重的消息是真是假都不能确定,更不知道此时回京意味着什么。如果他果真病重,是想给自己儿子荡清隐患,那我此番回去,便是凶多吉少。”刘志不等宋言希开口,继续说,“如果不是,那我回去也是为了他两个皇子争权一事,可我无兵无权孑然一身,回去又能起到什么作用?我倒真希望他就此忘了还有我这么个皇帝。”
宋言希替他斟满酒杯,不冷不淡道:“就凭殿下方才一番洞察,皇帝也不可能将您忘了。”
刘志皱眉,悲伤更甚:“许多人羡慕我们出身富贵,谁能明白我们便如那昙花,大多只能怒放一息。就算以命为筏,历尽千难万险走到那至高之位上,又何能有一日安稳?皇兄年轻时候也是个坦率之人,飞扬跋扈的恣意少年,也是我曾仰头敬仰的大哥哥,可如今呢,风光虽好,却是个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
宋言希这才发现刘志脸色虽白,实则已有隐隐醉意。他是借着醉意在说这些话,还是存了必死之志在说这些话的?
心里不禁多了几分凄惶。
众叛亲离也罢,终日不安也罢,他终究是胜了,将许多人的尸体踩在脚下为阶,登上了那样一个睥睨一切的高位。
而自己曾经犹如孤魂在凄风苦雨的夜里痛哭流涕,眼泪随着血水冲刷进土壤,却手无寸铁,除了愤怒毫无办法。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即便惶惶不可终日,也要做那个高高在上的胜利者才好。
所以他似是自言自语地说:“身居高位者既然也有害怕和软肋,那么他就和我们一样……蝼蚁尚且拼命求生,殿下并非蝼蚁,就不该如此这般任人宰割。”
刘志似是没有听懂他的话,呆愣了良久。
良久以后宋言希又说:“殿下回京路上还有一段时间,届时或许能想明白皇帝这个明诏的含义。也请殿下不要轻言放弃,万事皆有法则,既然避无可避,那就迎面击之,也总好过消极抵抗,落得个悄无声息的下场,另亲者痛,愁者快。”
……
从宁王那里回来,宋言希就听大门说了今日傍晚隔壁那位沈姑娘带着两个下人搬着箱子过来退货的事。好像是意料之中,他连表情也没有,说了句“不要让她退回来”就走进内院去了。
刚进书房,就有等候多时的侍卫模样打扮的人上前回话:“宫里传出的消息,皇帝斥责了贵妃,罚俸半年。”
宋言希皱眉:“只是罚俸?”
侍卫低头称是。
宋言希喃喃自语:“究竟是因为宠爱太过,还是忌惮太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不过……目的也算达到了。”
/
都说女人的直觉准得可怕,尤其在对异性的直觉方面。
自从上次贺思谦来给她拆了纱布,就再也没有收到来自对方的关切信息,简直安静得有些诡异。果然,这日休沐时,自家嫂子就突然又拉着自己要去郊外踏青。
春天早已过去,日头正盛,不知踏的哪门子青。可呆在家里也是无聊,于是她们雇了一辆马车,照旧去了陀螺山拜佛上香。
车辆行驶一半,路上,梁氏突然拉过她的手,探寻着问:“妹妹……对贺家公子到底是个什么印象?”
虽然觉得这问题问得突兀,但又想着这姑嫂之间悄悄地说一说男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想了想,坦然说:“他呀,是个好人。”
梁氏不解:“好人?”
“老实,脾气好,对我也好,医术不错,将来不会饿着我。”她很快总结了这些。
梁氏却觉得不够,继续追问:“还有呢?”
“……还有……长得也不错。”她已经想不出更多了。
梁氏点点头,又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不是他,让你换个人来嫁,你会不会难过?”
沈清溪有些脸红,但四周也无旁人,倒也不算特别尴尬,便微微一笑说:“换一个人,如果像他这样地,也不是不可以,如果能遇到的话。”
梁氏露出释然神情,拍拍她的手:“你能这样想,说明他在你心里也不是唯一重要之人,那么假如今朝他要娶别人,想来你也是能够接受的吧?”
“若是他能再找到个如我这般……”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她话说了一半突然变了脸色,“嫂嫂什么意思?你是说他……他要娶别人?”
梁氏不无怜惜地又拍拍她的手:“你说你能接受的。”
设想是一回事,设想成真又是另外一回事。她万分不解:“怎么会?他……他明明……”
“什么都没说破过的事情,明明就什么也没有,”她轻轻理了理她的鬓边发,语气更加温柔,“妹妹还小,长得又这样好,总会有比贺家更好的人的。”
沈清溪却没听见梁氏后面的话了,她只是在回想一些蛛丝末节的关系,明明两个月前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传出这样的消息?
所以他来换药时候依依不舍,又欲言又止的,就是因为这?
是他们家出了什么变故,还是自己家出了什么变故……自己家……自己家!是那个该死的宋言希吗?是吗?不是他还是谁!
“停车停车!回去,我要回去!”她暴躁地敲着马车车厢。
梁氏布料她有这番反应,制止不住,只得让车夫掉头。
“妹妹现在去找他说理有什么用,他们已经过定了,对方是个药商家的小姐,两家结合也未必没有珠联璧合的意思……此事还是他母亲亲自来给母亲道的歉,母亲都无可奈何,妹妹自己去无非是自取其辱罢了,又是何必……”
沈清溪手在长袖中捏成个拳头,咬牙切齿道:“我不去找他,劳驾!”她对驾车的马夫说,“我们回家!”
马车刚在门前停稳,沈清溪就迫不及待从车上跳了下来,看得赶车的车夫一愣。
但她并没往自家门口走,而是径直冲着那门头上挂了“谢宅”二字的门前气冲冲走去。
砸门砸得手疼,来人脚步匆匆赶来开了门,一见是她,眼睛瞪得像对铜铃:“沈姑娘……”
“宋言希在家吗?”她语气透露出“来者不善”的意味。
门童心虚地回头望了望:“先生正在理事……啊姑娘待我先去通传……”他话未说完,沈清溪已经抬脚跨步冲了进去。
匆匆赶来的梁氏站在人家门口犹豫了一阵,还是一咬牙跟了进去。
“宋言希!宋言希你给我出来!你个大混蛋!出来!”沈清溪一路喊一路往里闯,吓得门童一边拦一边退。
宋言希正在理事厅理事,外面排了许多等着回话的掌柜模样的人。闻言纷纷伸长了耳朵。毕竟他们中的许多人还不太清楚“宋言希”三个字是在叫谁。
一旁的司南也听见了,嘀咕了一句:“她怎么跟个女土匪似的……”
宋言希便吩咐等着回话的人先去偏厅休息,他自己揉了揉眉心,起身往外走。
他走到一处廊下站定,就听见喊声由远及近地扑面而来。
那个两月不见的女孩,貌似又长高了两分。
她脸蛋绯红,怒气冲冲,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瞪着一双圆鼓鼓的眼睛几步走到面前站定,叉腰仰头,连珠炮似的开始数落起来:“宋言希,不要以为你家里有背景就可以为所欲为,想要什么便不择手段,我不是个物件,不是你想要就要不要就扔的垃圾!你若不想让我好过,我也不怕跟你鱼死网破!”
宋言希却忍不住笑了笑。
可这笑,落在气昏了头的沈清溪眼里却是种嘲讽,她气得喉头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见四下无人,抬起脚就往宋言希腿上踢。
宋言希风度得没有躲开,生生受了这一脚。虽然没有表现得特别痛苦,但他还是嘶了一口气,眉头蹙起来:“你……”
“我就是这样!你还敢娶吗?!”她面红耳赤,豁出去了般地撒泼。
梁氏赶来,她远远就看见沈清溪踢人的这一脚,连忙行礼道歉:“抱歉宋公子,妹妹这是气昏头了,清溪,快别闹了,跟我回去吧。”
她赶紧牵着沈清溪的手想将她往外拉,沈清溪却挣脱她的手继续质问:“宋言希,你敢说贺家今日跟别人定亲的事跟你没有关系吗?”
宋言希面沉如水的脸上漾过一丝微波:“哦?原来是因为此事。他家主母早就在你和王家之间犹豫,若说与我有关,我……嘶……”
沈清溪怒极,他果然知道连她都不知道的来龙去脉,早在路边捡到的石子发挥了作用,朝着宋言希的面门砸去。
梁氏:“沈清溪!”
司南:“公子!”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
宋言希摸着额头上迅速隆起的包块,只觉得有些火辣辣地疼,这种火辣辣的疼痛,似乎将他神智短暂地冻结,拉回遥远的过去。然后,眼眶倏地红了,他转过身去,用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才让情绪稳定下来,他忍住怒气对身后的人说:“不论你如何无理取闹,事情已成定局。你,我也娶定了,司南,送客。”
沈清溪呆呆地走出“谢府”大门,由梁氏拉着回了自己家。
院门关上后,她在原地蹲下大哭起来。
梁氏也不知道她在为贺思谦而哭,还是为了宋言希最后那句狠话而哭。
诚然,一个男子心仪一个女子,想要将她娶回家,本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可不知怎么,从宋言希的嘴里说出来,就无端让人觉得胆寒。那仿佛是一种权力在作怪,占有欲胜过了情欲。怎么都让人舒服不起来。
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陪她一起蹲下来,抚摸她的背:“事情倒也没有那么糟,父亲母亲会有办法的,你别太担心了。”顿了顿,又接着说,“你也太冲动了,这样不管不顾地惹恼了他,他更不肯罢休了。”
怒而霸占,是有钱人的专属游戏。
正面手段得不到的,总有阴暗的手段。总之,小小平民,不过被人拿捏的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