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谲云诡
宋言希坐在亭中做茶,春雨再次不期而至,荡开原本平静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司南忍不住提醒:“公子,风大了,要不要进屋里去?”
宋言希却突然问:“司南,我看起来,像个断袖之人?”
司南顿时面红耳赤,忍俊不禁,拼了保命的力气把心里那股笑意强压下去,说:“沈姑娘的眼光,非常独树一帜。”
亭中传出幽幽茶香,被春风杂糅进了空气里,很快消散了。
他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声色不动地微微一点头:“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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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言希大张旗鼓地去了趟沈家被当面拒亲之后,他整个人消失了大概两个月。
时至六月,夏至,阳光仿佛被人加了一把火,烧的周遭一切闷热起来。
沈清溪躺在树荫下的竹躺椅上闷闷地想,该不会是自己那日说他断袖,当真惹恼了他吧?可但凡心中坦荡之人,听了这话也只会觉得是个笑话,断断没有当真的。
宋言希,被自己吓跑了?
或许,他就只是到此一游罢了,如今已经回到本身属于他的福地洞天里去。
啧,可惜毫无征兆,连个告别的话也没说。果然那日马车上说的都是撩拨人的废话。
她脚伤好得差不多了,除了跑跑跳跳,走路还算正常。将手里一本《才子佳人》的话本摔在肚皮上,懒懒道:“陶然先生的话本越写越玄乎,怎么歌女舞女都能被那王孙贵族看上娶回去做正妻,这不是误导小姑娘不务正业么。”
沈清河在一旁捣鼓他的木工雕刻,闻言没搭理。
沈清溪又说:“弟,你来帮我把梯子架上。”
沈清溪手里刻着个小圆锥,头也未抬,问:“做什么?”
“爬树。”
沈清河抬头:“爬树做什么?”
沈清溪语塞片刻,才理所当然地说:“用你管那么多!快去!”
少年不敢暴力相抗,不耐烦地高呼了一声:“阿……秋!”
一盏茶后,沈清溪如愿以偿地爬上了树,坐在那个已经被几个少年人磨得有些光滑的树杈上,眼神扫了一眼隔壁空落落的院子,然后望向阡陌有秩的远处。
她不无感叹。
书院的生活照常百无聊赖,只最近是发生了些好似微不足道的事。
先是听说从京都来本地收丝的采办官员因为犯下人命官司,被本地这位食古不化,正值清明的县官大人收押了,收集完证据以后押送去京。
那天,押运队伍十分有排面,清一色的戴甲精兵,手执寒光武器,据说是从州里直接调派下来的精锐,果然如此才能配得上那几人的官职。一时间看热闹者众,街道阻塞不通。
又另有人手,将尹公子等一众证人一起送往京都,状似要钉死那为非作歹目无王法的几人。
然后就是书院里,曲诗薇很久没再露过面。
有人说她被家里软禁,因她与人私会,珠胎暗结,被悄悄送到别处去了。也有人说她被送给某富商做了不见天日的小妾,还有人说她家里气她冥顽不灵,预备将她许配一个面相丑陋的普通庄稼汉……
什么说法都有,就是不知哪一个才是真的。
至于贺思谦,啧,也有些奇怪。最近一次他来替自己拆纱布换药时好似情绪非常低落,似乎有许多难言之隐,又欲言又止难以开口一般。惹得沈清溪忍不住当面问出口来:“谦哥哥,是不是家里遇到什么难事了?”
谁知对方只是温婉一笑,道:“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最近事多,有些疲惫罢了,你别多想。”
沈清溪只好不再多问。
可是,从那以后,他便再没来过。
沈清河将他手里的木头钉得咣当响,也不知道在做个什么物件,沈清溪也懒得问,反正他总有一些奇思妙想,做出来的东西大多稀奇古怪,没什么用处。
坐在高高的树杈上,看着青葱连成一片的远处,无端地觉得有风拂过。她轻轻踢着腿,裙摆随之摇曳。然后从袖兜里掏出一张手绢,再次用指尖捻着细细地看。
啧,他竟喜欢竹么,整日一副倨傲的模样,哪里有半分秀竹虚怀若谷的品质?
突然,一个月白色的身影轻快地一蹦一跳跃墙涉瓦而来,落在那个墙垣上,发出年轻又熟悉的声音:“嘿,清溪姑娘的脚伤想必已大好了吧?都能爬树了。”
沈清溪与沈清河纷纷扭头去看,见两个月不见的司南整个人都黑了一圈,穿着一身月白衣衫更是明显。他脸上风尘未退,显是刚刚才落脚。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越过这墙垣上的小厮,落到他身后的院子里。
一角蓝袍一闪而过,并未因为这边的动静而有停留。心跳不经意漏了一股。
“你们远游还是回老家去了?还以为你们不会回来了呢。”沈清溪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收回袖中,面无表情地说。
见她神情冷淡,司南却像个白痴一样笑得露出牙龈,说:“姑娘真是的,公子既然向您提了亲,哪有不回来的道理。虽说您之前说我们公子断袖的事情闹得公子气闷了几日,可一路上他还是给您寻摸了不少新奇玩意带回来。姑娘若是得空,要不要过来看看?”
沈清溪还没回话,沈清河已经飞快接话了:“什么新奇玩意?有我的的么?”
“这是自然。只是许多东西还没清点入库,等人整理好了,我就上门来通知小少爷。”
隔日,沈清河果然去了隔壁院子里挑礼物。他对别的东西不怎么感兴趣,却对机关巧物情有独钟,带回了许多诸如“木蜻蜓”、“水轮车”等小玩意儿。不过与他一同回来的自然不止这些东西,还有成箱的女孩玩意,时新的布料和脂粉,扇面,还有别致的文房四宝……
王氏冷着一张脸,可东西都进了门,她再让人抬出去,肯定连别人家的门都进不去。她瞪着沈清河:“你就这么好意思呢,别人送你就要?就这么点骨气?要什么东西和爹爹说一声不成?”
沈清河正专心研究那个扭动机关以后就会自动飞起来的“木蜻蜓”,对王氏的指责并不在意,他头也不回地说:“阿娘时常叫我们要有自知之明,如今却来说嘴,就算阿爹再扩百亩田地这东西他也弄不来,这可是京都机关大师所作,阿娘晓得什么。”
王氏气结,转头却见沈清溪甚有骨气地将那给她的箱子一把合上,心中稍觉宽慰,面色稍霁。走过去正要说话,沈清溪就弹了弹手上的灰,冲她说:“阿娘,这些东西我统统还回去的话,你能再给我置办一份一模一样的么?”
王氏:“……”
是夜,沈清溪指挥哑叔跟阿秋两个抬着箱子去还礼,敲了半日门,门里面的小厮倒是将门打开了,却说主人不在,万万不能做主将送出去的礼物再要回来,惶恐紧张地闭了门。
沈清溪又不能真将两口装满财物的大箱子放在他家门口,若是被贼偷了,他定然是不肯承认她还过箱子。只好招呼着哑书和阿秋又吭哧吭哧地将箱子重新抬回来。
就在沈清溪盯着两箱物件发愁的时候,宋言希穿着一席白衣,乘着月色,去了宁王新买的别苑。
不是之前说过要赠送给沈清溪的那一座。
宁王似乎也存了想要长留此处的打算,所以又买了座宅子,从驿管出来后就搬了进去。
又因怕孤独,所以宅子的位置坐落在漳县最繁华的地段。前门院墙都普通,谁也不知这里住了什么样的达官贵人。
车马辘辘驶过热闹的茶楼酒肆。本朝没有宵禁,但漳县地方小,百姓大都熄灯得早,也只有这最繁华的地方还有几座大的酒肆客栈还点着明亮的烛火,照得湖面星火璀璨。
叩门后便由小厮领着进去,绕过前院,去了后堂,然后沿着抄手游廊上了一个木楼梯,上二楼后,才见到正坐在窗边盯着窗外盛景独自饮酒的宁王刘志。
“言希,你终于回来了。”宁王见了他,一改刚才脸上的郁郁冷情,愉快道:“快来坐,陪我喝两杯。”
一个窈窕女子知情识趣地从他身上起来,低头行礼告了退。
宋言希瞥了那女子一眼,边走边说:“扰了殿下兴致了。”
刘志笑得有些无奈:“巴不得你来,却是一走两个月。人都清瘦了些,怎么,出去这一趟不顺利?”
“皇帝受伤,朝局动荡,现在哪里都不太平,自然也谈不上有多顺利。”
刘志叹了一声:“你一定非得一回来就和我说这些么?”
宋言希略笑了笑后依礼坐了:“殿下倒真想把自己撇清,当个局外人。不过连我都知道皇帝已经下诏命宁王回京,殿下又何必自欺欺人。”
今年五月,熙宁帝仗着国库充足,自以为兵强马壮,扫荡一个区区北绒实在是小事一桩。于是久未出征的他心痒难耐,带着军队浩浩汤汤地北上。一来顺势涤清北方战乱,二来沿路看看民生民情,以显君威。
原本一切顺利,谁知一战大败敌军的皇帝犯了傲骄病,一举又深入敌国数十里,荡过荒芜的草原,收缴无数牛羊,大胜而归的途中,遭遇突袭。
皇帝受伤归来。
可具体如何伤的,伤重多少,实情却并未传出皇宫。
半月后,宫中就传出明诏,宣这个久久蛰居西南一方的宁王进京侍疾。
宁王收到诏书时,刚好将这新买的别苑休整完毕,准备搬进来和自己无意间重逢的亲人——婉华公主的遗孤,自己的小侄女做个邻居。甚至他也开始物色合适的王妃人选,先王妃去世以后,他还未续弦。
惶恐是自然的。
久不问朝政许多年,京都局势他虽知道一些,但那是个潮水汹涌瞬息万变的深渊,不在其中沉浮的人,怎知其中关节。
有时候,一个不起眼的小小人物就能如一把生锈的暗箭,转瞬要了人的命。
他不明白他那个皇兄为何在此时宣他入京,但总的来说,变数已生,便如一滩平静的海面陡然掀起巨浪,谁也不知这巨浪下面是个怎样的断裂。
刘志苦笑:“看来今日你是来看我戏的。”
宋言希:“是告别,也是想来和宁王说一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