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花
春天的夜幕,并不似冬日那般如墨深沉。
一轮明月将漆黑的天幕撕开一个裂口,将四周染成黛蓝。云朵幽暗,零星地漂浮在虚空里,缓缓漂移。
院子里还点着昏黄的油灯。在这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一个屋子尚且灯火通明,那便是宋言希的书房。
虽说小院建得精致,可他的书房却很朴素。朴素到让人踏进去后觉得寒酸。
除了满满两墙书,一张大桌一张椅和一盏薄纱笼罩的地灯意外,再无别的装饰。
宋言希一手执书,一手握笔,俊秀的脸一半隐在阴影中,一半被照得白皙,更显清冷。
“你倒是快活。”他突然开口说。
司南舔了舔嘴唇,生怕还未擦净,讪讪地走得离书案近一些,说:“天色晚了,公子还不歇息么?”
宋言希没有吭声。
平日公子不答自己的话倒也没什么,今日不知怎的,却觉得有点紧张。他用手搓搓衣角,壮着胆子小声说:“我刚刚……刚刚替公子考察了一下隔壁那个……那个小女郎……”虽然他觉得自己已经压低了声音,但在这空旷的书房里,依旧十分清晰。
“哦。”宋言希终于开口,“那你查到了什么。”
语气是古井无波的平静,丝毫听不出情绪的起伏或者是真的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她……”司南才发现自己似乎也没考察出什么具体的东西来,反而被对方套了许多公子的喜好去,当下声音更加虚弱无力,“……她挺有趣的……还,还对公子十分有兴趣!”说到最后一句,他两眼发光,觉得这真是今晚最有价值的信息了。
宋言希再次没了动静。
司南知道这是公子听进去了的意思,于是又上前两步,声音不再那么畏缩,道:“公子,她今天问了好多关于您的事,还问我您有没有通房妾室,我当然一口否认了,说我们家公子是高风亮节的谆谆君子,才不会在正式娶亲之前就行纳妾这等龌龊事情……”
宋言希眉心跳了跳,放下手中的书,转向司南。
司南吓得轻轻一抖,紧闭了双唇。
可宋言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他说:“你下去吧。”
司南便如同得了恩赦一般快速地退出了书房,并轻手轻脚准备关门,谁知宋言希又挥挥手示意他就让门开着。
春日夜风舒爽,送来花草清香,他倒喜欢。
司南出门不久,宋言希放下书和笔后起身踱步到门前,看到墨蓝色的天空中隐隐可见的灰白浮云,他却并未觉得思绪有多开阔。于是走到院中后又转向西院,穿过六角圆门。
最后轻轻一跃跳上墙头。
葱郁的星星点点的树叶底下,一个白皙少女正神色安然地躺在竹椅上,星辰般的眸子微微闪烁。她一派闲适地望着舒阔的天空,随着竹椅的轻轻摇曳,唇间溢出轻柔和缓又悠长的音调。
对自己有兴趣?
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么?
宋言希对许多事情都谋算甚深,唯独不太了解女儿心肠。
“呀!”正思忖着,就听见女孩惊异的声音传来。
“有蚊子了!”话音刚落,就听“啪”地一声脆响……
沈清溪摊开自己白白的手,掌心里赫然躺着一只还未吸血就被拍死的大蚊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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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冥书院作为一个女子学院,教授的课程内容自然和需要科考举仕的男子书院有所不同。除了基本的四书五经,女子书院更是设置了诸如琴棋书画茶艺插画等才艺课程。
第二日上午,刚刚插花完毕的沈清溪盯着自己的作品欣赏,表情甚是满意。
为了证明自己的审美没有错,她甚至捧着花盆放到靳思嘉的桌上去互相探讨。
“……嗯,这只迎春还不错,可它与桃花放在一起,似乎……额……”靳思嘉绞尽脑汁地思索合适的词汇。
“怎么了呢,不和谐?”沈清溪自己说了出来。
“噢,这个嘛,我是想做个反差对比嘛……”不等靳思嘉点头,她主动解释自己这么搭配的原因。
……
靳思嘉微笑着,拿手巾拭着嘴角:“妹妹真真是巧思……”
沈清溪眉眼弯弯:“是吧,我也觉得应该多些创新的嘛!”
“天哪沈清溪,你这做的是什么玩意儿啊?!”两人正互相吹捧得十分开心,耳朵里就传来一声尖锐的,极不友好的嘲弄之声。
沈清溪闭了闭眼,再睁开后狠狠回头撂了句“干你屁事”!
姜桐(青冥七绝排第三)被骂得一愣,脸色立刻垮了垮,还是忍住了,又阴阳怪气地笑起来:“看来妹妹将来的婆家是有福了,如此资质……呵呵……还真是少见呢!”
大家心知肚明,能送到这个书院里来学这些文雅之事的姑娘们,除了自身家境还不错之外,将来要说的婆家也不会太差。何况有了书院的名头,将来说亲时也会颇受青睐。
沈清溪向来不喜欢和这些人一样拐弯抹角的骂人,听了这话也不客气,直接道:“我将来的婆家有没有福气干你屁事!用的着姐姐你来操心,咸蛋吃多了不成?!”
姜桐显然是被接连的两个“干你屁事”还有“咸蛋”给惹怒了,终于垮下脸去冷声呵道:“妹妹好生粗鲁!我同你好好讲话,你怎么句句都是粗鲁污秽之语?!”
大家纷纷被这边的争执吸引,扭过头来。
沈清溪神色平静,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只有嘴角轻轻扬了扬,说:“姐姐如何证明我说的都是粗鲁污秽之言?我说什么了?”
“你……!”姜桐气结。
她很想复述一遍刚刚沈清溪说的话,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她又自恃斯文,那种话她断断说不出口的。只憋得满脸通红,指着沈清溪“你……你”了半天。
教授花艺的是个温婉的中年妇人。似是见惯了女子书院中时常发生的这种口角,如果不是很要紧,她也没有什么兴趣干涉。当下摆摆手,示意大家坐回座位。
待大家坐定,准备等着今日的下一份功课时,曲诗薇突然站了起来,娇声温柔道:“老师,如今正值春盛花繁,今日插花,学生们也都是费了许多心思的,所以学生们想着,不如趁此春光,就来一场花艺比拼吧……也请老师评一评学生们的水平……”
曲诗薇素来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琴棋书画样样都学得不错,人又安静乖巧,先生们都很喜欢她。此刻她突然站起来提出建议,坐在上首的女先生很明显是同意的。
她只略略思忖,便点头道:“也好。这于你们也是一种激励。不过,如若今日有人落了后,可也不要伤心泄气噢。”想了想,又说,“若是比拼,由我一个人说了也算不得准,便将大家的作品都摆到一起,以竹叶为筹,匿名投票吧。票多者胜,如何?”
“可是老师,学生们才疏学浅,这样评判……会不会有失偏颇……”靳思嘉忍不住道。
女先生微微一笑:“那我执五票,略作平衡。”
大家再无异议。
靳思嘉侧头看了一眼沈清溪,沈清溪却似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她不由暗暗惊异,惊异之后又觉得很羡慕。沈清溪的那份洒脱恣意,她恐怕永远也学不来的。
比拼结果,以曲诗薇的“冰雪寒梅”得筹最多。她美睫微颤,显然对这个结果有些吃惊,吃惊之余,还有些害怕,眼尾悄悄瞟了一眼宁晚意。
宁晚意唇边带笑,眸中泛冷。
曲诗薇轻轻一抖,盯着地面不敢再抬头。
仅仅得了一片竹叶的沈清溪知道曲诗薇在害怕什么,但她能怎么办,提出才艺比拼的人是她,如今抢人风头的人还是她,这么个矛盾的故事结局,她能怎么办。
何况,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好吗!
刚刚被沈清溪一顿骂的姜桐以及“青冥七绝”的其他几个人聚在一起,站得离沈清溪老远的位置对她那取名“春日繁华”的花艺作品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时不时还用手巾捂着嘴笑。
她们学乖了,都不肯和沈清溪当面硬碰硬。
沈清溪蹲在自己的作品前双手拖腮,百思不解自己这搭配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她想了想,回头冲宁晚意招了招手。
几人看着宁晚意,当事人扬了扬脖子,问:“叫我?”
沈清溪忙点头,又招了招手,示意宁晚意过去。
“你怎么不过来?”宁晚意不知是有些畏惧,还是需要时刻维持自己的骄傲,她并不愿意听人使唤。
沈清溪无奈,说:“是关于宋先生的,姐姐要我分享给所有人听吗?”
宁晚意将信将疑,莲步微动,嘴里还倔强地说着:“你休想骗我……我…好吧,谅你也不敢。”说着她大踏步走了过去,居高临下地说:“你说吧。关于宋先生的什么事?”
沈清溪一把将她拉得蹲下,然后故作窃窃私语:“姐姐可知道我为何非要用这两种花作花材?”
宁晚意谢睨她一眼:“因为你眼光差!”
“不!不是的。是因为我打听到,宋先生最喜欢的两种春花,就是迎春和桃花了!哎……可惜了,我却没什么天赋,不知如何把这两种花材好好组合搭配……”
“你从哪里打听来的?”宁晚意犹自警惕着。
“啧……姐姐难道不知,那宋先生新买的宅院……那……那就正好在我家隔壁呀!”
宁晚意只打听出来宋言希住在哪个街巷,也听闻沈清溪也住那个街巷,只是没想到,他们居然成了邻居。她瞪大双眼,一双美眸十分震惊。
沈清溪见她模样,继续说:“好巧不巧,我有个弟弟,和宋先生那位贴身侍卫认识结交了一番,就……就探听得了这么个消息……”
宁晚意转了转眸,想起什么似的说:“那你为何会告诉我?”
“姐姐才高八斗,品行高洁,认知不凡,品味不俗……”她胡诌了一堆成语,“所以我想让姐姐指点一二,如何把这‘春日繁华’做得美一些,好送给先生。当然了,我一定替姐姐署名,就说是姐姐送的!”
宁晚意盯着她愣了半晌方才站起身来,淡淡道:“行吧。你且等着,待我回去思量思量,明日再说!”
沈清溪也跟着站起来,笑得一派天真:“行,那我等着姐姐。”
宁晚意转身时,正好看见曲诗薇弯腰去抱自己的花艺作品。突然觉得心里很不痛快,她脚尖微微转了个方向,走过去一脚将那花盆踢翻,花枝泥土凌乱散落,一地狼藉。
“噢,不好意思妹妹,我没看见…”语气里无半分愧疚。
曲诗薇的手悬在空中,僵了僵,然后十指收拢卷曲。
可是连用力捏拳都不敢。
那冲动不过维持了小小片刻,便被她抑制下去。
“没关系,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她语调轻轻,听不出情绪。
宁晚意眸中闪过一丝轻蔑,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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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回家的时光悠闲,沈清溪躺在竹椅上轻轻晃着。脸上却挂着淡淡忧愁,眸中蓄着点点哀怨。
不知为何,她总是想起曲诗薇那张时而冷静,时而怯懦的脸。
沈清河与她讲话她也没有回应,于是懂事的小公子悻悻走开了,过了会儿,他又拿着鱼竿和鱼食回来,递到沈清溪面前。
“干嘛?”她问。
“反正坐着无事,钓几条小鱼吧,我想吃炸小鱼。”
沈清溪把头往边上一偏,道:“自己钓去。”
“雪宝还等着我喂食呢!”雪宝是他养的拿些白胖胖的小蠕虫的统称。
“可我不会钓啊!”沈清溪不耐烦地瞪着这个可以被他欺负的幼弟,模样奶凶奶凶的。
许是没料到阿姐的这番反应,沈清河拿鱼竿和鱼食的手垂下来,表情也甚委屈。
沈清溪当即反省自己,轻叹一声,将鱼竿和鱼食都接了过来,然后一面起身一面问:“马扎呢?”
“稍等……”沈清河一溜烟地跑进院门。
……
沈清溪对钓鱼并没什么兴趣,她懒懒得学着沈清河,先在附近洒了一些鱼食,然后又皱着眉将鱼食挂在鱼钩上,投入溪水中。
插鱼竿的石块是早有的,她将鱼竿固定好,便迫不及待将手伸进水中清洗。洗一遍闻一闻,再洗一遍,直到觉得手上那股腥臭完全消失,才甩甩手重新坐回小马扎上。
静静的水面,泛着夕阳的红色光芒。天边云彩如火烧般,红得耀眼而夺目。
她呆望望天空,又呆望望鱼漂,再呆望望身后那张舒服的躺椅,决定还是回去躺着比较好。
不知过了多久,忽见着鱼竿一晃一晃的在动。她本还在发呆,也不知听谁说了句“鱼上钩了”,才反应过来,连忙从椅子上爬起,匆匆地往溪边跑。
也许是太突然,也许是太着急,下楼梯时脚踩了裙摆,整个人便失去平衡往前倒去,还没反应过来呼救一声,人已经扑通一声落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