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漾
沈清溪精神郁郁地回到家门口,却见门口大树下拴着一头青驴,眼睛一亮,加快几步跑进门去。
一身精炼短打粗布麻衣的中年男子正在院中整理货物,哑叔在一旁帮忙,见她进来,呜呜了两声。
“阿爹!”女孩儿飞奔过去。
沈漾转过身来,露出洁白的牙。
才几日不见,他便晒得黝黑,好似下地干活儿的人是他自个儿。
“清溪回来啦?”他笑得一脸温和。黝黑的皮肤爬上细细的皱纹,却在皮肉底下沉淀着从容和沉静。
“您终于回来啦!带回什么啦?”沈清溪巧笑嫣然地过来,暂时忘却了那些让人觉得沉痛又毫无办法的东西。
哑书忙指着地上的一个箩筐咿咿呀呀,沈清溪跨了一步低头一看,晶莹的红色盈满眼眸。
“呀,樱桃!”她弯下腰,伸手捡起一颗扔进嘴里。
酸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她微微眯了一下眼,却还是肯定地说:“甜!”
沈漾爱怜地抚了一下她的头,说:“今早刚摘的,更多的送去了茶楼酒肆,剩下这些都是咱们自己吃。”
她便笑着转身吩咐道:“桑桑,提到后面清洗一些,不要洗多了,这东西精贵,沾水就放不久了。”又转身回来看着沈漾说:“爹爹辛苦了。”
桑桑也十分开心地提着满满一大筐樱桃跑开了。
沈漾一面整理从农庄带回来的东西,一面说:“这里有几张漂亮的狐狸毛,让你娘给你做了冬衣,今年冬天便好穿了。对了,我进城时路过那个做陶瓷的小摊,你不是一只想要一只白瓷的花瓶么,我看这回这只烧得极好,便买了回来给你,你看看喜不喜欢。”
说着他从箱子里翻出一个被草叶裹得十分厚重的玩意,一层层拨开后,小小的白瓷瓶探出头来。
“哇……”沈清溪一双狐狸眼直勾勾地看着沈漾手中那只小小玩意,“烧得这么干净,竟没什么瑕疵呢!”
沈漾嘿嘿笑着:“那老头开了窍,好容易烧得了这么一只,我要买他还不肯,非得多要了我一袋粮食才肯给我。”
沈清溪手指轻轻摩梭着,想象拿它插些个春花放在窗下应是极素雅的。
正想得入神,又听沈漾说:“对了,听你阿娘说我们隔壁的新邻居前两天已经到了,去叫你弟弟出来,陪着我去一趟打声招呼。”
沈清溪的思绪从花瓶上抽出来,愣愣地看着沈漾。
阿爹说的隔壁邻居,就是今日一早新来的那个授茶先生吧?
见她呆愣着不动,沈漾觉察出端倪,问:“怎么了吗?”
“一个新邻而已,阿爹何必亲自去,叫哑叔提了东西上门不行么?”她还没从那小厮扯她面纱诬她跟踪的气愤中醒过神来。
沈漾依旧笑得温和,他本不想让女儿知道这些人情世故的俗务,可又怕她过于单纯懵懂以后嫁了人会吃亏,所以耐着性子解释说:“听你阿娘说这隔壁新来的邻居是买了三间宅院打通做的府邸,我们上门去打个招呼也是互相照应的意思。”
沈清溪知道,这不仅仅是“照应”,更是“结交”。
如果对方果真是有权有势,自己家这小门小户的,和人家处得好一些,便能或多或少得到一些照顾。尽管这种照顾可能非常微末,但也说不准。
于是只得应了声,去了后院厨房。
沈清河正在锅边偷吃得满嘴油光,见沈清溪进去,囫囵打了个招呼:“阿姐回来了。”
沈清河生得眉清目秀,很像王氏。可性格却有点像沈漾,此外他也像所有少年一样顽皮,除了整日上蹿下跳的抓鸟弄鱼,还养了好些蚕。别人把养蚕当作生计,他却把养蚕当作玩乐,整日弄了不同的吃食来喂,说是要看看吃不同的食物养出的蚕在结茧时会有什么变化。
“阿爹叫你有事。”她说。
王氏正在灶前用盘子装蒸饼,闻言说:“都快吃饭了,你爹叫他有什么事?”
“说是要去给隔壁送礼。”她简短地总结。
“噢……那是应该去。”王氏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将沈清河拉起来,“去吧去吧,省的你爹爹一直等你。快去快回。”
沈清河用巾帕抹了一把嘴,跑了出去。
沈清溪看了一眼锅里沸腾的羊肉,然后转身往外走。王氏知道她回家有先净手的习惯,便没再问。
正在一旁添柴火的张嫂却嘶了一声,王氏闻声回头。
张婶努努嘴指向沈清溪,说:“瞧着不大高兴。”
“不高兴?”王氏看了一眼消失在门口的沈清溪,有些莫名。
这日的午饭十分热闹,媳妇梁式在前厅忙碌着摆了两桌。
男士一着,女士一桌。
连在外办公差向来不回家吃午饭的大哥沈清海也回来了。
家里一月总有这么一次热热闹闹的聚餐,庆祝丰收的喜悦。连哑叔一家还有沈清溪和梁氏两人身边的小丫头也都会和主家一同上桌吃饭,以显得人丁兴旺。
沈漾带回了农庄上酿造的米酒和果酒。米酒醇香劲道足,给男桌用,果酒便给女桌。
除了沈清溪只能浅尝辄止外,王氏梁式都能多喝些,午饭后反正可以接着午休。
席间,沈漾突然说起刚刚带着沈清河去隔壁送礼的事。
说他们刚好走到那家门前,就见着那家的主人办完事情回来。
“不想是个极其清俊温雅的年轻人,彬彬有礼,谈吐不俗…难得,甚是难得。”沈漾脸上露出真心赞赏的神情。
“嗯,长得很是翩翩如玉,若是个女公子,怕是阿姐就被比下去了。”沈清河也由衷赞叹。
“倒也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夸张吧。”沈清溪不以为然,“不过是家境好些,养尊处优了些。彬彬有礼嘛……难道就不会是在外人面前装出来的样子?”
“阿姐你见过了?”沈清河反应倒很快。
沈清溪一怔,随即憨笑道:“……额呵呵,是有些凑巧啦,他……他正好是我们书院新来的先生,教授茶艺课。”
“先生?”沈漾疑惑地皱了皱眉,“他是你们书院的先生?”
“……阿爹不信么,可以问桑桑,她也见着了。”沈清溪指了指一旁的桑桑。
桑桑向来在这种席面上和主家坐在一起吃饭都会有些局促,听见沈清溪喊她的名字,当下放了筷子端正坐着,抿着嘴唇点了个头:“嗯”。
她嘴里正包着一快烟熏肉。
“哪有这么年轻的先生”,沈漾觉地奇怪,“他瞧着,也不比你大几岁,大概跟你大哥差不多年岁,怎么能当你们的先生?”
“正是呢,老爷,他就是咱们女公子书院新来的先生呢,一手茶点得极好。”桑桑已经把嘴里的肉默默吞了,补充道。
“家境好些的人家,这点差方面的技艺确是没得指摘。不过……”沈漾这才稍稍点头,又笑了笑,“怕也只是一时兴趣,才来你们书院凑个趣。”
王氏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自己丈夫,沈漾瞥了她一眼后,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随即说:“先生便先生吧。不过看他的人品,只做个先生怕是可惜了。”
沈清河倒像是很懂女子书院的那些小女郎们,面无表情地补刀:“也不知道你们山长怎么想的,竟敢聘用一个长得那么英俊的富家公子,就不怕惹出些祸事来。”
还没等其他人开口,大哥沈清海已经在他头上弹了一个脑嘣,笑声说:“你小小年纪懂些什么了……”
梁氏抬眸看了一眼沈清海,脸上是忍也忍不住的笑意融融。
沈清河自觉有些尴尬,便转向一边,冲着一直埋头吃饭的小结巴轻喝了一句:“你吃慢点,羊肉给我留着点!”
小结巴刚伸出筷子的手又讪讪收了回来。
于是沈清河又收到了来自阿爹的眼刀。
他只好默默地伸手给小结巴夹了两块大大的羊腿肉。
午饭后,大家各自回房休息。
沈清溪因为也呷了两口果酒,由桑桑服侍着脱了鞋袜上床小憩。
桑桑并不敢睡,她待会儿还要算着时间去叫醒,便只轻手轻脚踏出房门,去外院找张嫂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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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屋内,王氏替丈夫宽去外衣沐浴后,换了一身干净的长衫,束了腰带。整个人便更显精神爽朗,露出了原有的既儒又静的沉静风度。
看得出来,沈漾年轻时候也是个风姿不凡的少年郎。
他身形修长挺拔,人至中年也并未发胖。因为常年外出劳作,肤色虽被太阳晒得些许黝黑,但五官明晰,线条凌厉,一双眼眸仍旧神采奕奕。
“清河平时也这样吗?对阿秋那般呼和?”他转过身来低头看着王氏问道。
王氏手里捧着他换下的旧衣衫,说:“阿秋是照顾他的人,他有时习惯了顺嘴也是有的。”
“那也不成,张嫂听了又做何想?他们家毕竟也不是卖身给我们的。”
“你也思虑太过了,就算他们没有主仆身份,两个玩伴之间说话大声或随意了些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张嫂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你操的哪门子心呢。”王氏觉得沈漾总在这些礼数上太过迂腐。可那时又偏偏看上他的这份正直和迂腐。
“哎。”说完,她轻叹一声,在床边坐下。
沈漾也跟着坐了过去,伸手揽过她的肩:“好了,不说清河了。”言罢伸手替她捋了捋鬓边的发,温言说,“你在担心清溪,对吗?”
被丈夫说中心事的王慧君轻轻将头靠过去,枕着结实有力的臂膀,心里有无限愁思,却不能再反复言说,千言万语只化作两个字:“我怕。”
沈漾当然知道她在害怕什么,温暖的手掌抚摩着她的肩膀安慰着:“不用怕。我们离京都那么远,在这个小地方……谁能知道呢。”
王氏突然抬起头来盯着丈夫:“你能不能找人打听打听,这新来的隔壁人家,到底是什么人?”
沈漾此刻十分疼惜妻子的惶恐,他点点头:“嗯,我去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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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明媚,树荫斜照在地面洒下斑驳的影子。
宋言希换了一身黑衣,坐在廊下手执棋子,自己和自己对弈。
他指尖夹着一颗黑棋,悬在半空。眉头轻轻锁着,似在认真思索下一步。
廊下一个黑衣侍卫正跪坐在蒲团上回禀事宜,等待宋言希的指示。
“他已经在翠华楼住下了?”他落下手中的棋子,问。
“是。昨夜刚到。”
“带了几个人?”少年语气依旧和缓轻柔,仿佛闲谈一般。
“两个。两个人的武功都算不得高强。”中年侍卫没有直视宋言希的脸,只将目光落在他手下的棋盘上。
“倒是胆大。”
“这里远离京都,他们却只派了两个普通护卫跟随,可见平日办这些事的时候都是颐指气使惯了的,并不惧怕地方上为难。”
“漳县是个小地方,本就不值得他们防备什么。可是……”少年重新举起一枚棋子悬在空中,眼睛定了定,说:“罢了。你先去盯着吧。”
“是。”黑衣侍卫拱手领命,起身离开了。
少年用低到自己方能听清的声音叹息般说:“可是他们也不怕宋修玉。”又顿了会儿,才又低喃了一句,“好事。”
“公子,要尝尝这樱桃么,甜!”司南见他议事完毕,方才端着一盆清洗干净的红樱桃过来。
宋言希低头一看,这是沈漾送来的。
他的唇边抿起一个说不清喜怒的笑,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你不怕下回见了隔壁那小女郎,再被人指着鼻子骂了?”
司南端着一盆樱桃爱不释手,嘴里还咬着个小小的核,红着脸说:“都是误会,我再也不敢在那小女郎面前造次了。何况……”说着他竟又扭捏起来。
“何况什么?”
“何况公子不是打算娶人进门,进门以后她就是我主子,我……我讨好还来不及呢,她要骂我两句,我也得受着。”司南虽然有时候容易冲动,但一副忠心肚肠最是坦诚。
“我几时说过要娶她进门了?”宋言希眉毛一挑。
“欸,公子不是答应宁王了……”
宋言希将目光重新放回眼前的棋盘上,没有说话。
司南不明白自己主人的意思,又丢了四五颗小小樱桃进嘴里,补充自己的意见:“如果宁王所说是真的,那公子娶她,是得了助力呀。”在他看来,这件事对公子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宋言希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棋子。
百利而无一害吗?
未必吧……
也许对自己是这样,但对她来说,却是翻天覆地的人生改变。
她于险境之中被保护下来,又送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
先长公主的遗愿是什么?
是希望她去复仇?
还是希望她平平淡淡地生活?
她什么都不知道。
该与不该,他竟有些犹豫起来。
良久,安静的院子里只听见一颗棋子落盘的清零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