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株连九族
小宴文
出去撒过欢儿, 回到颐芳宫内,宗瑶便有些不适应被这样拘着的日子了。
连着缠闹了几天,谢小盈实在拿她没办法, 早晨送宗朔去朝前的时候两人商议了一番, 谢小盈还是带着宗瑶踏出了颐芳宫, 趁天还不算太冷, 陪着女儿在宫苑内转了转。
已然临近冬月,宫城内除了松柏仍有青色, 大多树木俱已枯黄。
风徐徐吹着,拂面便是寒意。
谢小盈给宗瑶选了一身宝蓝金纹的斗篷, 恐她受凉,还是叫薛妈妈填了个手炉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好在两人走起路来, 身上微微发汗,倒也不算太冷。宗瑶任由母亲牵着,两人一路且言且行。
宗瑶如今还惦记着谢小盈承诺过她, 待到回了宫,要让她与云姗姐姐一起玩, 因此追问什么时候能见到姐姐。
眼下延京城里风声鹤唳,谢小盈猜忖,宗朔定是已然查到谁是刺客主使, 暂时按下不发,只为观察众臣动静,加以判别。这个节骨眼, 谢小盈哪敢轻举妄动, 让二兄送女儿入宫?以她二嫂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性子, 怕是吓都要吓死了。
谢小盈叹气, 晃了晃宗瑶的手,耐心解释:“并非娘刻意食言,是你爹爹朝政上有大事要做,宫里宫外都乱得很。这时候召你表姐入宫,恐要你二舅舅一家担心。无忧最懂事了,这一次,能不能体谅爹娘呢?”
宗瑶小大人似的叹气,“好吧,谁让我是公主呢。”
谢小盈忍俊不禁,正想再逗她两句,没等开口,宗瑶自己却咦了一声,“阿娘,那个……是不是大兄呀?”
不远处,已枯萎的矮木丛畔,有个锦袍小郎正沿着木丛弯腰察看。
男孩背影挺拔,身边跟着两个内宦,谢小盈认出其中一个,还记得对方叫易得,是跟在琪郎身边伺候久了的小内侍。
她与宗瑶驻足少顷,从侧面认出了那个弯着腰翻找草丛的男孩,果然便是宗琪。
谢小盈松开了牵着宗瑶的手,轻推了她一下,示意宗瑶去打招呼。
宗瑶转瞬便开心起来,大喊着跑了过去,“大兄!!”
宗琪诧异回首,见是宗瑶,下意识也笑了,“瑶瑶妹妹!”
他很快留意到了宗瑶身后站着的谢小盈,上前两步,冲着谢小盈作揖,“琪拜见贵妃夫人,许久不见夫人,贵妃夫人万安。”
半年不见,宗琪又长高了不少,说话行事的风格也越发显得稳重。
谢小盈莞尔,“琪郎不必多礼,当真是许久不见,无忧一直念着想你呢。”
宗瑶扑到宗琪身边,宗琪伸出手,轻轻揽住了妹妹,温声应:“我也很想妹妹。”
谢小盈见宗琪只穿了件袍子,也没披斗篷,她忍不住问:“琪郎,你在此地做什么?穿得还这么少,冷不冷?你娘娘呢?”
宗琪闻言,脸色微微一暗,垂首试图解释,却不料,他开口声音便哽咽了,“回禀贵妃……我……佟师父他……”
谢小盈想起佟四郎阵亡的事,心骤然也沉了下去,有些愧疚地蹲下身,对宗琪道:“你佟师父是大英雄,我与你爹爹都十分感激他,琪郎,你还小,人生还会再遇到更多帮助你、关心你的人,不要难过太久,好不好?”
宗琪点点头,使劲忍住了泪,勉强做淡然状,“琪明白,我阿娘也是这样和我说的。只是我今日……我今日不知怎么,一时大意,弄丢了师父之前赠我的那枚玉佩,娘知道后十分恼怒,责令我出来寻,说寻不到不许回去,所以……”
谢小盈略显一怔,“是你平日里常戴在身上,穗子有些旧的那枚玉佩?”
“是。”宗琪小手攥拳,低着脑袋,嗫嚅着说,“阿娘发了好大的脾气,我本以为是落在玉瑶宫什么地方了,娘却说不会,定是我掉在了外头,我前两日正巧来这边和璟弟玩过,在想会不会是掉在了这边。”
谢小盈很能体谅宗琪的心情,毕竟是佟嘉遇唯一给他留的东西,莫说杨淑妃责怪宗琪大意,便是宗琪自己,定然心里十分遗憾着急,才会在此地反复寻找。
她忙起了身,领着宗瑶,也叫上宫人一起,围着左右两侧的木丛帮宗琪翻找了起来。
照理说,人多力量大,总该很快能找到。那玉佩看着就价值不菲,若是被寻常宫人捡到,想来也不敢私贪,定就是落在某个不易发现的角落而已。
只是,众人不管怎么找,都没看到那玉佩的下落。
越找宗琪越着急,终究还是忍不住,蹲在地上,抱头大哭起来。
谢小盈心疼得不行,一面让宗瑶去安慰哥哥,一面犹豫,该不该替宗琪到玉瑶宫去,在淑妃面前替他讲几句好话。然而谢小盈又想,杨淑妃岂会当真为了一块旁人赠的玉佩就对宗琪发脾气,不过是孩子自小就惧怕母亲,也许夸大了母亲的批评也未可知。
她想哄宗琪先回去,免得天太冷,再受了寒。
但宗琪哭得厉害,大约还觉得有点丢脸,埋着头,一时不肯动。
谢小盈没办法,只好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风,先给宗琪搭上,和宗瑶一起蹲在旁边安慰他,陪着他。
还没能劝住宗琪,本该守在颐芳宫里的荷光却脚步匆匆地朝一群人的方向赶来。她找了谢小盈似乎有一会了,好不容易见到人,下意识开口就要喊,一声“娘子”刚出了口,荷光骤然瞧见宗琪的身影,竟又生生刹住脚步,憋住了话。
谢小盈已听见了动静,回身看了荷光一眼,直接问:“出什么事了?”
荷光欲言又止,朝谢小盈招了招手,谢小盈便令宗瑶先陪着哥哥,自己朝荷光走去。
谢小盈但见荷光脸色十分严肃,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些,两人往背风的方向躲了几步,谢小盈才问:“怎么了?”
荷光将声音压得极低,“谋逆案查出结果了,陛下适才让常少监来传旨了,说是……说是英国公杨守所为,敕令褫夺爵位,株连九族。”
“诛九族?!”谢小盈霎然脚软,“那淑妃与宗琪呢?”
荷光忙扶住谢小盈,有些不忍说,但在谢小盈逼问的视线里,她悄声回答:“淑妃贬为庶人,赐鸩酒。大皇子暂且幽禁,闭门自省……旨意就在颐芳宫,是常少监来传的,他说如今贵妃掌理六宫,便请娘子您去传宫正司的人奉旨行刑,他就不越俎代庖了。”
谢小盈浑身发冷,几不敢信,“陛下怎么能……”
她眼睫不受控制地颤了颤,眼泪几乎毫无知觉地淌了下来。淑妃做错了什么?宗琪又做错了什么?行刺之人与他们两个深宫内眷能有什么关系?
谢小盈如何能下得去手,如何能传得了这份旨意?
荷光死死地攥着谢小盈的手指,她同样眼眶通红,“娘子,旨意还没传开来,大皇子还不知道呢……他就在那边,娘子,您……”
谢小盈一瞬间冷静下来,她抬起手背使劲蹭了一下脸上的泪,当机立断道:“不行,不行,我要去求一求陛下。淑妃不能这么死,她是出嫁女,杨家做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何况她诞育了皇长子,是有功的,陛下不该这么重罚她。荷光,你去,去让薛妈妈先带无忧回宫去,也叫易得侍奉琪郎先回玉瑶宫。我现在就去找陛下,旁人我管不了,但对淑妃,我不能见死不救。”
说完,她立刻扬声传辇。谢小盈自己并不坐,只让薛妈妈陪着无忧坐上去,“你与公主回颐芳宫去,没有我与陛下的令旨,不可再出来!”
她突然严肃,让薛妈妈与宗瑶都紧张起来,不敢违抗。
目送荷光陪着女儿回去,谢小盈略放了心,这才领着两个人顺着永巷直奔前廷去。
宗朔这个时辰还在崇明殿议政,多半不会在金福宫,谢小盈脚步走得极快,她几乎提起裙子要跑起来了。满头珠钗让谢小盈感到十分碍事,她一边疾走,一边将那些碍事的装饰通通扯了下来,随手塞给身后侍奉的婢子。
她这样在宫内快步疾行原是十分不合规矩的,然而一路宫人见是贵妃,都慌忙跪地避让,无人敢挑她的礼。
谢小盈就这样直冲到华章门上,最后是被内侍省的两个内宦赔着笑脸拦下了。
两个内宦一边赔罪一边道:“贵妃恕罪、贵妃恕罪,但再往前头就是崇明殿了,贵妃夫人有什么吩咐?奴定为夫人办到,前廷没有陛下旨意,后宫女眷是不得擅闯的。”
谢小盈的披风给宗琪拿走了,此刻不知是被风吹得发寒,还是紧张得在抖。她喘着气,扶着门道:“我要见陛下,你们去通传,我现在就要见陛下!”
内宦对视一眼,倒不敢真的把贵妃挡回去,只能一个跪在地上求她止步,另一个小跑着往崇明殿报禀了。
宗朔确实早就查到这事为英国公所为,按捺多日已近极限,而今人证口供俱齐,延京城内与杨家有姻亲或关联的世家尽在掌控,他终于下旨,要求从严从重处决谋逆案。英国公府乃是百年望族,姻亲无数,若不株连九族,只怕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宗朔必得要斩草除根,方能放心。
他正与大理寺卿拟定处决之人,常路进来报,贵妃求见。
宗朔的眉头深深拧起来,不必问,他都知道谢小盈来是为了什么,也知道是为了谁。
大理寺卿捏着手里那张写着百十来人名字的长长奏章,低着头,不敢搭腔。
宗朔沉默许久,方对常路道:“你去告诉贵妃,朕忙着,眼下无暇见她。你让贵妃先回去,有什么事,朕晚上到颐芳宫与她慢慢计议。朕知道贵妃想说什么,但淑妃的事,不可妇人之仁,令贵妃顾全大局,万事,都先想一想珩儿。”
常路俯身称是,欲要退出去,却被宗朔再度喊住。
“你记得,要与贵妃好好说,慢慢说。”宗朔盯着常路,叮嘱着,“贵妃与朕一样遇刺,死里逃生,你说话注意些,切莫惊到贵妃。”
常路将腰弓得极深,“陛下放心,奴省得。”
片刻,常路亲自走到华章门下,但见贵妃一袭纤影,茕茕孑立。他恍神间,只觉看到了多年前,曾再永巷等到陛下的那个小小的谢才人。他记得,那一次,便是陛下听闻才人与淑妃来往过密时,发作后的一晚。头一回,有人能在淑妃这件事上,从陛下跟前讨到了不一样的结局。
彼时,常路暗中钦佩才人的手腕。现今,他却有些看不起对方身为贵妃的眼界。
多大的胆子啊……竟敢来为谋逆之人求情?
常路没什么好气,假笑着,把皇帝的话三言两语地复述给了谢小盈。
谢小盈听完,只觉遍体生寒。
她与宗朔走到今日,却依然能被这样一个明明大敞着的门,彻底困住脚步。
宗朔一句不许,她就被轻而易举地挡在这里,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大颗的泪珠失控地从谢小盈的眼眶里落下来,可她根本不想哭。
谢小盈用手背,使劲蹭了一下脸上的湿痕。她淡淡地看了一眼常路脸上虚伪的笑,不动声色地对峙片刻,见常路丝毫没有再为她斡旋的意思,当即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常路吓一跳,忙不迭闪身让开谢小盈直面的方向。他上前欲扶,谢小盈却使劲甩开了常路的手。
她梗着脖子开口,却换了另一种说话的口吻——
“臣妾谢氏,求见陛下。请常少监再为臣妾通禀一次,若陛下不肯见臣妾,臣妾便在此,长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