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院子里的气氛变得好生古怪,月黑风高,星罗密布,正是灭口的好时候。崔莺莺瞧着那俊秀的手,刀起刀落,像是在斩她这个脑袋似的。
忽又记起,这一幕恍若是曾经是发生过的。
崔莺莺是瞧见过裴茗光杀人的,亦是十三岁那年,宝华寺抽签之后,准备回城的路上。
山路蜿蜒,野草遍地,惊雷闪过,下起了暴雨。
外头来了一帮人,把马车给堵住了,爹爹小声安慰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正要拿些金银打发了,也让她莫要出去。
她躲在马车里,透着的缝隙往外偷看去,土匪凶悍,说了一些话什么买凶杀人,是我们运气不好云云。崔府素来和他人无冤无仇,若是真得罪了人,那也是崔莺莺手中的上上签而带来的灾祸。
崔莺莺只觉得这上上签,好是吓人,从怀里掏出来,一把丢出去。她才不要做什么贵人!她只想家中平平安安,无灾无害。
爹爹无力反抗,便要被那些土匪拿住的时候,叫嚷声却在此刻止住了。
“裴大人!”
呼唤声回荡在浓郁山间,少年人手握一把长刀,在她眼里显出似曾相识的清俊侧脸,刀剑对抗,发出铿锵的长鸣,天地都要浸透在这一片死气沉沉的血泞里。
爹爹仓皇的脚步声,走至马车边上,轻喊她的名字。
崔莺莺见着爹爹手臂上鲜血淋漓,她放声的尖叫,“啊!”
那佩刀的少年人却冲至马车边上,他捂住了她的嘴,像是一只藏匿的野豹目光灼灼的窥视着四周,呵斥她,让她莫要出声,“闭嘴。”
暗红色的血迹,洒在野草之上,她放眼看过去,触目惊心!
小刀侧转,光影落在女人略显苍白的脸。她想,不管过了多久,他与她之间的生疏,隔着天与地的距离。
崔莺莺心里倒吸一口冷气,裴茗光眉眼细长,手握着小刀,游刃有余的上下翻飞,她却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干嘛啊!
“好啊!”冬满和喜鹊拍手鼓鼓掌,“大人的刀法可真是不错!”
能杀人的刀,能不好么?崔莺莺皱着眉想。
裴茗光狐疑的看了崔娘子两眼,见她迟迟不肯吃,心中暗想,崔娘子怕不是为了在他面前维持矜持贵女的形象?那倒也不必,她什么样子,他是没见过的,“夫人。”
崔莺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这甜瓜,她就得非吃不可么?
又见的对方的眼神,凝视着她,这才后知后觉拍手,赞道,“夫君,这刀法真不错,夸奖你。”
“……喜鹊用手捂住面孔,都不敢打眼瞧自己家的这位夫人。
真是太尴尬了!
裴茗光无奈的很,那女人如春花烂漫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尴尬,仿佛只要不提醒她此举动略显做作,她也就不会反应过来。
岳父大人怎么就养出这样的女儿?
莫说是,她体弱多病,便从不计较他人的目光。
崔莺莺又问,“你们怎么了?干嘛不说话。”
裴茗光提刀,没入半寸,嘴间带着浅浅的笑意,“多谢夫人赞誉,稍等片刻。”
她就奇了怪了,这瓜还未嚼在嘴里,就觉得心里膈应得慌,就好像是在吃什么极晦气的东西。崔莺莺微抿朱唇,沉默片刻后,“我忽然觉得不吃这甜瓜,也是可以的。”
“夫人,如何这般客气?”男人却很坚持,体贴周到。于是甜瓜对半切,分毫不差,他还慢慢的拿着帕子擦拭小刀上,溅出来的汁水。
崔莺莺连笑容都觉得有些勉强,“以前就听说夫君大人的刀法极好,百闻不如一见。”
他简直就是可以开武馆的程度!
冬满跟在首辅大人身边这么多年,鞍前马后的,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家大人为讨谁的喜欢,而秀他这一身好功夫。故而,他道,“托夫人的福,小的们才有兴见到大人的好刀法。”
崔莺莺尴尬的笑笑,“是么?”
那她真是好大的脸面。
他这也是在变相的暗示,让她老实些?
裴茗光姿态随意的收了刀,倒是对崔娘子的反应,很是意外。再看她崇拜的不行的眼神,他压抑着嘴角间洋溢得意的笑,他不过随便耍耍的招数,看把她迷的死死的。
原来,崔娘子的喜欢竟然是这样!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她只好勉勉强强吃上一口甜瓜。
裴茗光轻声问,“甜么?”
“嗯,好甜。”崔莺莺她这会儿真没有胃口吃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晦气啊!
他扫过她微红的耳根,忽然觉得崔娘子这般,真是可爱,“你慢慢吃,没人和你抢。”
“多谢,夫君大人。”她昧着良心说。
裴茗光舒展开肩膀,将对方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手指轻轻扣着桌子,不厌其烦的看着她把最后一口甜瓜吃完,这才收回了视线。
崔莺莺擦了擦嘴角,心中暗想。
好像他笑的……是很不大正常的样子,要是今夜和他说和离,会不会太刺激他了?
夜风吹落杏花,如同花雨降落凡尘。
她捡起来一片,放在指尖碾过,花汁自然而然的就有了痕迹。就像事情发生过,就会有留痕,她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继续在自欺欺人了。
“夫君大人。”崔莺莺轻轻呼唤了一声,“我相信,昭仪娘娘不会做出伤害我的事情。”
“你就是太容易相信人了。”
男人的声音冷情又淡漠。
刹那回过神,裴茗光已经拽着她的手,迫使她松开指尖,放那片无辜的花瓣入泥。
实在是料不到,她这夫君还有怜香惜玉的片刻。
衬得崔莺莺无比的可笑,她缩回手,想要抵抗,“夫君大人,你是不是在笑我蠢?”
真是莫名其妙,又有了坏气氛。
裴茗光拧着眉,似乎是觉着方才的语气稍重了些,他也不想惹得崔娘子不快,“我没有这个意思。”
“没有么?”崔莺莺自问自答的,抬起眸子,见着那无波无澜的一双眼,“夫君大人说没有,那就当没有罢。”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裴茗光的手依旧没有松开,侧过头,对冬满和喜鹊,道,“我和夫人有话要说,你们先退下。”
他捏着她的手腕,那处有一块被烫伤,鼓起来的红包,“别动。”
任何人都没有发现,裴茗光怎么注意到的?崔莺莺很懊恼,“你捏的我痛了。”
他指了指她的伤口,笑都止不住,打趣一般的说,“夫人被烫伤了不喊痛,被我发现了,倒是喊痛了?夫人的面皮儿着实比肌肤薄的很,不愧是尚书府上金尊玉贵的小姐。”
她挑了眉,丝毫不让,“你是不是在骂我,矫情?”
淡淡的薄荷药膏,接触肌肤,带来丝丝的凉意,她还想说什么却被这忽然的举动,戛然而止。
裴茗光居然在亲自给她上药?
“让你别动,就这么难?”男人的指尖慢慢摩挲,颇有些觉得麻烦的意味。
首辅大人还真的是从来不会在自己身上找问题。
她这么抗拒他,当然是有前因的!
玛瑙玉石是这么回事?福州茶叶,又是怎么回事?裴茗光会为了慕蝶衣,对她下手么?种种的谜团,现在好像不是什么动心的时候,崔莺莺心想,她应该大声说不,拒绝他。
裴茗光靠近一寸,轻轻揽过她的腰间,散漫之极,他低声询问,“夫人,也可以说不要。”
“……”他是故意的!多么虚伪的一张嘴脸!
稍等片刻,见崔娘子没有推开他,男人步步为营,他又问,“要不要,抱抱我?”
崔莺莺深深呼吸一口浊气,小鹿乱撞。
她努力,不在意他的体温,他身上好闻的竹叶青酒气。
更重要的是,自己不想再迈入首辅大人编制好的谎言里,裴茗光,拜托他不要再发骚了!
夜间,崔娘子并未喝酒,可此刻她的耳垂好红,勾的人想要伸手摩挲,可她却倔强得很,对他的邀请不为所动?他真是小瞧了崔娘子的定力。
亦或是,她胸有成竹,觉得他一定会过去?
裴茗光微眯着目光,握紧她的手腕,便这么一使劲,崔娘子就落入他的怀里。
院内,杏花飘落的花影弥漫住人的眼睛,留下虚晃的阴影。
十七岁那年,裴茗光初次见到崔莺莺,她就这么小小的,豆芽菜似的,嗓门却极大,转眼之间,那惊恐的小娘子已经成了他的妻子,身段婀娜,躺在他的怀里,俏生生的凝视着他。
说的话,和那时候也是一样的。
崔莺莺推着他,说,“你走开,我不想要你抱……”
他有时候,也会羡慕,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耿直。
“你很紧张?”裴茗光笑着问。
崔娘子瞪大眼珠子,娇娇滴滴,“裴茗光!你怎么这么讨厌。”
裴茗光想,不管过了多久,崔娘子还是那样的马虎,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让人那样的放心不下。但又或许,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悄悄的在发生着变化。
因为他们是夫妻的关系吧?除了,这个,着实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
裴茗光抱着她,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空一般,舒服的发出一声低吟。
“夫人,夜不早了,我们歇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