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薛阮阮还想着听一听薛闻讲述为何做这些,没想到请完安之后薛闻就闭口不言,实打实将闷嘴葫芦这事贯彻到底。
到让她心里说不上的遗憾。
美则美矣,过于呆笨了些。
若说薛阮阮还只是遗憾,薛夫人便是十足觉着自己丢脸。
——来之时千叮咛万嘱咐要伶俐些,怎么到这不仅弄了些上不了台面之物,还连句话都不会说。
外头怎么知晓这女儿是养在她姨娘边上的,只会觉得她这个嫡母教养不当,没教会她规矩。
一想起来这里头还有曹国公府里的侍女,她就浑身不得劲。
现如今的曹国公夫人,于她出自关中郑家,这不明摆着又添了笑柄。
薛闻哪里知晓母女两个人短时间内已经想得那么远,她就是自己做了,自己想吃了,不想瞻前顾后顾忌那么多,却只委屈自己。
所以十分流畅地坐下,等着含桃为她们将食盒里的膳食摆出来,一边看着这个在记忆之中有些记不清的长姐。
这是她第一次好好地抬头看附着在她三十年人生之中形影不离的长姐面容。
出嫁前,长姐是周围所有人念念不忘的楷模。
出嫁后,是她拍马不及的佳妇娇妻典范。
她的长姐确实长得好看,婉约娉婷,成婚多年,诞育四个孩子脸上却依旧有着无忧无虑的娇憨,那双圆溜溜眼眸如同葡萄一般。
这样如同珍宝一般被保护的娇气,她永远不会拥有。
而随着嘉庆子将人从榻上搀扶起来,薛闻才有机会看到那在病中孱弱如同西子般娇弱姿态,盈盈一握便能圈起来的纤细腰肢。
还有让人无法忽视的波涛汹涌。
含桃将饭食取出,手脚麻利,看着笑说:“九姑娘真有心,专门为少夫人做了一碗瑶柱鲜贝粥,配上清炒的风味小菜,估摸也知晓少夫人用得少,希望长姐能进得香些。”
话说得多漂亮。
薛闻连连点头:“我就是这般想的。”
“长姐多用些,也能好得快些。”
薛夫人气得说不出话,看着薛闻无辜淳朴的神色,有气没处撒。
就这样一个人,还是她最厌恶的女人生出的孩子,来坐享她女儿的福气,她怎么肯甘心?!
“小九有心了。”薛阮阮本以为家中说薛闻厨艺精湛,不过是母亲不愿意在诗书管家之事上教导妾室之女而说出的推脱之言。
毕竟精通诗词歌赋有花宴,精通管家出嫁之后见真章,可庖厨之事,哪有大家小姐来亲自做?
没想到,她这个妹妹还真有些本事。
这味道,一打开盖子便嗅到了香味,让她这个挑剔人儿都食欲大开,忍不住想要品尝一番。
可惜了,今日白日里夫君还在衙上,无法尝到这美味,也无暇第一时间享看美人。
“娘也尝尝?”
女儿开口说话,薛夫人不可能不给她颜面,净手后便使着调羹尝起这粥来。
她心里不屑,盘算着到底妾室出身,连瑶柱要如何用不晓得,竟然和粥品放一处必定腥膻非常,真丢人。
但忍耐着尝在口中竟发觉想象之中的腥膻咸味都不存在,反而恰到好处地保留了瑶柱贝类的鲜香,咸蛋黄的绵密,还有精米的润滑。
倒想再说些什么,侧头看下首的薛闻,简直不忍直视!
一个大家小姐,在外头做客竟然大快朵颐起来,她们用的都是小小青瓷盏,碗口大,杯底短。
而那个薛闻,竟然将剩下的直接包圆了。
也不知该要庆幸她还有点分寸,并没有动府里做出来的精美菜肴,只围绕着她做出的小菜来尝,还是该生气这个东西一日丢了她数次脸。
日后跟曹国公夫人在一起,刚被自家宜男相的女儿挣回来的脸面,被她丢个一干二净。
“长姐为何不用了,是不合胃口吗?”
薛闻不去想,却也能猜到嫡母究竟在寻思些什么,从前胆战心惊生怕做不好的事情如今已经让她不再在意。
只不过她对这位见过一次,在记忆之中对她有些友善的长姐还有几分关怀与真心实意。
也难免会想,长姐和姐夫还有几个孩子是幸福美满的一家,既然如此长姐若是能养好身体,岂不让她为继室这件事也能够不攻自破。
他们很好,她又何必自取其辱去当陪衬?
她也有,想要做的事。
“无妨,近来病中胃口不好,只能吃下夫君从外头带回来的吃食,今日能用这半盏,已经很多了。”
哦。
那就行。
薛夫人眼波流转,打趣开口:“你这身子,若非姑爷挂念恐怕什么都吃不下。”
“母亲,哪有这么娇贵。”薛阮阮娇嗔一眼。
“全京畿都知晓,曹国公家的公子爱妻,连最有名的花魁都不能沾染分毫,同同僚应酬后还会带夫人爱吃的菜肴回来,你还在这谦虚。”
薛夫人伸手虚点女儿额头。
薛阮阮被母亲调笑的面色红晕,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起来,若非几声轻咳让她喘不上气,那娇艳气色比身体很好的薛闻还要康健。
这般吵嚷热闹,都与薛闻毫不相干。
她嘴巴一下没停,是在馋得急。
眼里只有桌上五花八门的菜肴。
但这种寂静和不沾边让母女二人深觉有些冷淡,更何况薛夫人习惯有人捧着她,自然不愿意见到这样。
“没规矩的,家里就是这样教你的?”
薛闻摇头:“家里不是这样教的。”
“还算会说”
“家里教了,但我觉得饿,想吃。”
薛阮阮用参汤压下喉咙里的痒意,视线掠过自己剩下的半盏白粥,看着薛闻没有心机的模样忍俊不禁,劝道:“小九就当在自己家中便是,母亲不必为难她。”
薛闻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还没开口便听着长姐话音一转:“小九,你听着,觉得你姐夫如何?”
为何还要这么问。
薛闻不敢流露出一丝对他们美好感情的艳羡,生怕长姐再一糊涂就生出让她当继室的打算。
若真是她小时候,恐怕什么都觉察不出,以为长姐真要听她羡慕的话,想要听她夸姐夫对长姐情深义重。
但如今的她,即便再是如何失败,没有一个顺遂着自己的心,但在姐夫承国公爵位之时,她也是勋贵堆里头一份的国公夫人。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她明白,只是有些时候不愿意将人想得那般功利而已。
或许,从前她能嫁给姐夫亦离不开姐姐的意思。
“长姐和姐夫天作之合,成婚之事我虽记不太清,却依旧记着是姐夫求娶,姐姐下嫁,至此身边再无二色,令京中所有女子都羡慕。”
“如今听来,却觉得外头说的,竟然难描述姐姐姐夫情意之中三分。”
薛阮阮眼中娇嗔,忍不住用衣袖掩面,却未曾开口制止薛闻。
原来她这位九妹妹,是压抑在灰色岩石下的滚烫岩浆。
外表淳朴愚笨,实则热血沸腾,竟然如此懂她。
刹那间对她容貌的三分喜爱,就升腾至七分,看着她的眼神也前所未有的期待。
薛闻话语未停,深吸一口气,将早就想说的话说出口:“依我看来,姐夫对姐姐情谊,百年之后可作史书青史留名,往后日日传颂姐夫非姐姐不亲近。”
薛闻说着,话语之中难免带了些许她自己才能品尝得到的哽咽。
她仿佛又见到了那一日大婚,她的眼睛从敞开的曹国公府大门望向云蒸霞蔚的天空,自那一日起,再也没有人知晓她的名字,薛闻。
活下来的,只是不如姐姐的继室,只是孩子的继母。
她好像又见到了,那一个被所有人操控,做了一辈子傀儡的国公夫人。
金银财宝她后来都不缺,只缺尊重。
到最后她宁愿死得干干净净,也不愿意沾染他们爱情的点滴。
到最后已经无欲无求的她,随着死亡带走了全部的遗憾还有委屈,到最后她才彻底明白,没有人能够明白她的委屈和牺牲。
她的一生是浮光掠影、操劳艰辛,和连绵不断的失望与遗憾。
一步退只能步步退,反正她是可以委屈和后来再安抚的。
别人都靠不住,连娘也靠不住。
而如今,三十岁的她,来救那时候无法体会其中深浅,无法拒绝倾轧强权的十五岁薛闻。
薛阮阮喜不自胜,胸膛内因为薛闻描述的场景而激烈地跳动,她要用帕子才能掩饰自己的雀跃。
薛闻想明白,如释重负。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连圣人都分不清楚,何况她这般凡人。
她只想别白活一遭。
薛闻抬起头,睫羽轻颤,酒窝弧度越发大了起来。
像嫩生生的花苞一般胆大,愿意迎接风雨;又像已经成荫的松柏,扎根其中,稳稳当当。
这么近的距离,足以一眼看出薛闻并未施任何脂粉,可她那精致的五官如同被细细描绘过一般增加了明媚。
“姐夫身边只有姐姐一人,该自始至终两心相悦,绝无旁人,可若这般情深,人走茶凉,岂不贻笑大方。”
若真情深义重,非她不可,自该守身如玉。
何必空叫她做了情深的陪衬,赔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