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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红楼(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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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三十三株梅树的绿荫打在人身上,便有些沉沉的,让人吃不消。

    好在这玉照堂中还有别的花,暮春时候,那池水之边便还有残红落英之态,让人听了那落花之声。

    小梳呆呆站在池水边,那细细的数波一痕痕赶到她脚下,将她的一只鞋底都打湿了,她的另一只脚上却并没有鞋子,她也绝不知道她的那只鞋子丢在了哪里,她只盯着眼前一潭子水,就那样痴了过去!

    忽然一片落花砸在她眼前的水中,她已堵了很久的胸口这才容她趁隙微微喘出一口气,但那口气才喘出的时候,她便看到有个人提着她的那只鞋子出现在那片水影中,她便又像一个受惊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

    她回转身,目光像初经了冻,马上就要结起来的秋水。

    她从前的目光却是春水,温柔无害的春水。

    康王孙本没有担心的,他忽有些担心:“昨日见了宏都后,我心中实是欢喜些,宏都邀我去万花楼喝酒,我便没有拒绝!”

    小梳便知道自己再不能等了,再等也不知道还会等出什么更可怕的话来,她脚下一转,完颜康便在她身后唤道:“小梳,你不要走,你的鞋还在我这里!”

    小梳忽然想:莫非一个人脚上没有了鞋子本是不能走的?

    ——可她明明已没有鞋子走了好长的一段路!

    所以她在那片虚无缥缈中又满目怀疑地回转头来,呆呆望着完颜康。

    完颜康这时却已走到她的面前,他新浴后面目如新,目色更如漆一点,他忽不动声色地抱起这个女孩子放到亭子边的假山石上,掸干净她袜上沾着的草叶和石子,然后将他方才提着的那只白底兰花的绣鞋穿回这女孩子脚上。

    他做这一切既全然不慌不忙,小梳坐在那里,她的目光一时却已更复杂,每一寸每一缕都藏了千言万语,可是她又绝不敢去看看完颜康的那对目光,去开口问他任何一个字……

    她已觉察到不对,可又说不出来哪里是不对的,因为好像眼前已是处处不对。那种本能在保护着她。

    看清这女孩子徒劳地挣扎,康王孙于是并未立时起身,他就那样低下身姿在这女孩子的面前,瞧着这女孩子越来越痛苦的面色,他的面色却出奇平静得异常,他柔声轻道:“所以小梳……你既不是我四皇叔的女儿,那你看少康可是你今后可托终身的人?”

    小梳乍听得这些话的时候,面色猛更只剩下惨白,就好像突然被人拿着把砍刀砍了一刀,她本能想要挣脱,但她的有只脚踝距离有个人的手不过隐隐一指之间,她望望身旁的潭水,她要是能一下跳进那一潭子水里去藏起来就好了,可是那水却不深,只能浅浅没过她的腰。她只能扭回头来瞧了有对目光,求道:“少康你慢些说话。”

    康王孙原本温柔的面孔越发温柔些,他清和的嗓音也更清和了些,他柔声道:“好,我慢些说。”

    他既不再说话,他却已捉起了这女孩子放在双膝上的一对凉得吓人的手,小梳只得又求道: “少康你停一停。”

    康王孙便道:“好,我停下。”他却没有放开那对手,反而将那对手握得更紧了些。

    小梳的眼角微抬,她好像还想说出什么话,她的眼中忽已有泪水涌出。

    康王孙本从未这般放低身份与人说过话,但他竟也未觉得眼前有丝毫损折了他的自尊和身份,他只是握着那对手,一种平静的喜悦萦绕在胸怀中,他抬起一手,徐徐替这女孩子去抚平面上那些慌乱无奈,口吻温和道:“小梳,少康自己都不知道会有这一天……但少康若喜欢了一个女孩子,他岂非就应该让她知道,让她今后的一生都与他在一起,再不分开!”

    他仰起头来,目中光亮烁烁如星:“小梳,我原以为这世上何处都可以有幸运,但那幸运已独不会落在我和你身上,但好在不是,幸好也不是。” 他的一串声音低低的,好似也要随着他的吐出如春尾的残红最后跌进了潭水中,却不沉,那般最后留恋着春天的春日。

    但在这春日中,那女孩子眼中的泪水忽流得愈急,她的眼泪打在她的手腕上,也打在她和完颜康已紧紧握在一起的那对手上。

    所以女孩子的心思莫非都是这样的奇怪,她的心中明明有爱意,如今她的鼻翼却剧烈地翕合着,她的眼神也仍是惊恐而不安,康王孙只得立起身,坐到她的身边,将这女孩子收拢入怀中,万缕千条柳丝拂着池中水,那池水畔便倒映出一对相依人影,惟听得风声,呼吸声:

    “小梳,我知道你的婆婆是位善良的老人,可慕容氏的人却不是——

    慕容威武是个有野心的人,他的野心让他知道慕容丑在未嫁之时便已珠胎暗结,他便只得仓皇之间将她送进了我四叔的四王府。

    …………

    但这样的一件丑事自然瞒不住完颜氏,所以完颜未都,也就是完颜宏都的父亲,他在很多年前本应该出城去做一件事的!”

    “但他并没有在那个叫元彦的男人活着时找到他,因为他找到元彦的时候,元彦已经是一个死人。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完颜未都只知道慕容武威曾见过他!

    慕容丑却再未见过元彦一面,她七月怀胎生下一个女婴,后来她和那个女婴也都消失在中都城中,就像元彦一样,完颜氏既从不愿将这样一件丑事外扬,尤其是我四叔的四王府,所以中都城中知道此事的人绝不会超过四五个!”

    “但慕容丑若要寻仇六王府,自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本可以罗织任何罪名,况且我父王在这件事上的确难辞其咎!”

    “小梳,我明白这件事对你的重要,你或许需要一些时间……但还有一个事实,对你本也同样的重要!”完颜康但将怀中人揽得更紧些,他的一段气息氤氲在她颈间,已半分再不肯离舍,喉中深情下刻更浓些,人痴道:“那就是少康心有小梳,小梳可愿同少康此生共举白头?”

    他自知此话甚重,果然不其然,他怀中正握着的那对肩膀又猛地一跳,忽好似要用全部的力道来挣脱,所以他便只好同样用尽了全部的力道将她还留在他的怀中。

    “小梳!”时间良久,完颜康轻声唤道。

    小梳身子一抖,不敢应。

    “小梳……”完颜康眉端一挑,只得无奈另声笑道,“你若今日都要这般不愿与我说话,但我若刚好知道西山有座黄叶庵堂,庵堂里前一日去了一位女客,你又要不要同我再讲话?”

    他话音未落,小梳原本低垂萎靡的那张脸上,先前的迷茫已跳成满满喜红:“少康找到了婆婆?”

    完颜康本是一试,如今待哭笑不得,只得先按住她激动的肩膀:“小梳果然聪明!”但他心中到底有些惆怅,只因这世上的男子若在心爱女子面前,大抵都希望他才是她心中最重的那一个,康王孙当然也并不例外,但完颜康当然也绝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

    但眼前的小姑娘已在刹那间变了一个人,她若原先有多少颓唐,此刻便复如玉石明亮生光,她一腔柔情也仿佛刚刚苏醒,此刻才自肺腑真正升起,仰首近瞧见完颜康唇角一点新伤,那伤却是她昨夜咬的,她不觉抬指去轻揉了那道伤口心疼道:“少康你可还疼?”

    完颜康由是知道沈青衣在这女子心中的位置,轻道:“若疼,小梳可肯怜惜少康些?”他瞧着二人身周湛清水面,这女子这时一袭鹅黄衫坐在水边婷婷,便如杨柳清新。

    小梳的脸霎时猛又红了起来,如那些夜间曾出现在云梦台的桃花忽又落回在她面颊上,但她人却已认真点首道:“小梳自然怜惜少康的。”

    完颜康若原先还有惆怅,他此刻的那些惆怅已消失不见,他的心中也已真正坦然,他的唇角也已露出春日般的笑意,他实已觉得这一日应是他这一春中最快乐的一天。

    小梳瞧着他唇角那些如水波泛出的笑意,她等那些笑意流淌得平静后,她才迫不及待急道:“所以少康……我们何时可以去见婆婆?”

    完颜康便道:“等我先做完两件事。”

    小梳懊恼奇道:“两件事?”她已实在想不出来还会有什么样的两件事会比去见她婆婆这一件事更重要。

    “第一件便是……小梳……我饿了,我现在饿得可能根本连玉照堂的大门一步都不想走出去!”康王孙在说出这件事时候的面颊神情却是极其诚恳的。

    因为这已过去的一个夜晚无疑比过去的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漫长,他昨夜在云梦台既只喝了几杯酒,他后来在青桐院和玉照堂所做的事也全然和他的肚子没有多少关系,但他的肚子当然也还是一个人的肚子,在很久没吃东西的时候自然仍会很饿的。

    小梳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开始的时候是强忍着笑,后来笑口张开,直笑得前仰后倒:“那第二件呢?”她已觉得完颜康如今想做的第二件事一定会比第一件更有趣,更稀奇古怪。

    那第二件事的确更有趣,却并不稀奇古怪,因为完颜康这时俯身靠近一些,他已重揽了这女孩子的一段腰肢,重去嗅了这女孩子的一鬓发香,最后唇翼一低,轻轻含住这女孩子还在笑的那两片唇。

    他的确已很饿,但他的心更饿,因为他这段时间吃的苦绝对比任何一个和他相似年龄的年轻人多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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