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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灯花开(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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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雨初歇,只檐下还有滴声。

    两道人影后来执竹伞出清雅居。清雅居外有侍卫要跟,却被完颜康挥手阻下,贺铸也出奇没有坚持,只远远自己一个人相随。

    两人徐徐行得两盏茶功夫,转入一条小巷,那小巷也不甚大,隔得不多远便是另一家门庭,完颜康停足,抬手替小梳拂去肩头方淋上的雨痕。

    因是晨间,每一家庭院中都是寂冷一片,两人走至其中一间,见门口蜷缩着一枚黄瘦老头,因被吵了瞌睡脸色甚是愤懑,但见了两人服色,那愠色便敢怒不敢言,只勉强打揖强笑道:“两位公子,胭脂姑娘今日的本子已满了。”

    完颜康一使眼色,贺铸便将六王府的名信递过去,在那门子眼前一展即收,道:“我家公子得此清闲,但坐片刻,只听一支曲子便走。”

    那门子见得名信面色着慌,急匆匆敢进去,过得片刻又一溜小跑回来道:“姑娘已在着妆,两位公子内堂高坐。”

    完颜康环视前堂过厅,见一滩池水上悬了道石梁,倒不俗些:“我二人不进去,你命那丝竹管弦就在石梁那边隔水吹奏,另寻两个凳子来摆在这里,我们就坐在这里听。”

    门子一听半是愣住,半是受惊:“公子,过门是客,这如何是好,不符了栏里的规矩。”

    完颜康面色着凉:“规矩不规矩,岂不是客人来定。”

    贺铸目光一带小梳,已知道完颜康的心思,只促道:“合着吩咐去办便是。”

    那门子只得应着去了,不过片刻,这院子里边聚齐了一帮琴师管手,各自按了位置坐了,满满当当奏起了里弄如今正流行的几只小曲,临了那胭脂姑娘打扮停当,也是袅袅婷婷穿花拂柳而来,向廊下福了福礼后,便清了嗓子唱了一曲《酒泉子》:

    罗带惹香,犹系别时红豆。泪痕新,金缕旧。断离肠。  一双娇燕语雕梁。还是去年时节。绿荫浓,芳草歇。柳花狂。

    …………

    这勾栏女既秉绝妙咽喉,那歌声幽咽婉转凄凉意,便是从此鸿雁在云鱼在水,哀尽平生。完颜康当下眉头更为冷歇,那门子察言观色着慌,一婆子急匆匆走近福礼道:“姑娘不懂事,坏了小王爷的兴致,这就叫她换一支喜庆的。”

    完颜康人却已起身:“人生五常,孰能无之,胭脂姑娘既然心绪不佳,我们便以后再来拜访。”

    那婆子还要劝,贺铸已递出一张银票轻置于案几上:“今日之事,妈妈当知敛口!”那婆子见了银票上数字便不再多说,脸上已蕴藉喜色。

    完颜康待招手了小梳出了门庭,忽听得身后有人喊道:“两位公子!”却是那胭脂姑娘追出两步,隔着花丛相见,绿鬓微乱,眼角还带泪痕新,人远远一福,“多谢两位公子宽宥!”

    小梳既换了行头,方才便一直不敢轻易开口,这时既出了门,瞧得这胭脂姑娘身临了雨便难免急道:“莫着雨,我们跟那位婆婆说过了,不许她为难了你的,你莫哭。”

    胭脂姑娘忽见一弱冠公子作女子,不免诧异上下打量了两番,心中顿时明白了二人为何过门不入的道理,便又向两人福了福礼:“胭脂自是谢两位公子通情怜惜。”

    完颜康见她眉间凄色到底不减,便道:“你也知泪痕新,金缕旧,便该早明白红楼之中,怜惜二字多半是逢场作戏,既容得你如今无奈作苦声,那便是怎般的落花流水本都是两相无意,不值当倾覆了全部心思,更哪怕不是为旁人,也尽早些将自己赎了出去,哀声却不能自救你。”

    那胭脂姑娘听得神情愈发凄凉,那凄凉中又忽薄生一股怨意,锋利了一段婉转眉梢,一时整个人倒愈发恍惚些,人却已跪地喃喃道:“多谢小王爷提点。”

    完颜康听出她语声中既是动了心思,便没有白费他的一番话语,但那心思却到底又软弱无力,如此更不过让自己平白多添了些惆怅,他面上由是懊恼愈多,脚下一转便再未肯停。

    两人既已行出丈远,小梳一次回头,便见那胭脂姑娘一身翠衣,还倚身石阶之上望住这边连连,她脸上泪迹此际已干,瞧得小梳回头,便勉力同二人还了一个微薄笑容。

    小梳瞧着这女子可怜又喜欢,便也遥遥同她点头作笑,这时再回头去瞧着完颜康,那对方才也有些淡淡的眼珠子便已绽出光色来,便如那春雨中的烟光。

    完颜康瞧得这变化清楚,便是低问道:“小梳何以忽然高兴?”

    小梳一笑露出半齿:“那位姐姐不见了意中人伤心如此,我此刻身边却还有的,便如何都不该伤心的。”她一时说罢,那对眼睛中的情义便也更深,那段目光便也更浓。

    料完颜康珍惜这段目光,愿一生收付在胸怀,但错既永不能成了对,他一段面容便只有更苦,一腔心思便只有更为难了些,“小梳,你莫非真是奇怪些的人……”但他也到底肯共身边的女孩子,这般齐齐对对走着,足下竟也不觉倦,面上忽也舒缓了许多。

    两人转出小巷,行至燕都大街,忽见一面横匾高挂,那牌匾上四字铁画银钩端得威风凛凛,便将完颜康那段方是平静些的面目忽又是扎破,便连他眉间也猛被怼生出些怨气来。

    未及午时,四海赌坊中已门庭若市。

    二楼一间雅间中,围桌而坐四人,眼神如粘丝般钉在面前牌九之上。为首的是位粗眉阔腮的关东汉,左右两侧却是两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下首之人倒像个读书人。

    眼见一局又见胜负,读书人额角大汗潺潺,果然又是一局赌败,他嘴角抽动着,已控制不住双手发抖,目光旁落些,见左侧输钱输得最凶的那位华衣公子仍是面色鼎正,一丝不慌,他嘴巴努了几努,到底不敢说话。

    一小僮这时推门而进,去而复归,手中已多了根红艳艳的冰糖葫芦,浅浅开口便问那华衣公子道:“可赢了钱?”

    那关东汉子听罢,哈哈大笑,露出一嘴黄牙:“你家公子今日怕是要连袍子也输给了我,再拿不出钱给你吃冰糖葫芦了!”坐于右侧那位年轻人也已面露微笑,那微笑中却是说不出的得意。

    华衣年公子便将一个空空的钱袋子推到他家小僮身侧,小僮只伸手摸了一下已惊呼出声来:“全输了!”

    华衣公子目视赌桌,面上似有不甘,轻启丹唇道:“若这把赢了,便可全数要回来。”

    桌上一副牌九已等了多时,然打开时,仍是一副输局,方才开口的华衣公子自是全败无疑,那读书人身上最后一份银子也被榨干无疑。

    输钱的年轻人起身离桌,轻掸袍脚,挥手招了身边的小僮准备下楼而去,他面色既平静,仿似刚输掉的那几千两银子并非出自己身,那关东大汉面露得色,目光往他身边的小僮上下打量一番,忽露了馋意道:“你若能将你这小书童作抵押,便还可再来一局!”

    那读书人听罢大惊失色,连连使眼色给关东汉子,大意是告诫他不可,那华衣年轻人却已徐徐停住回身:“你说什么?”那对眉峰既冷,目色方是平常,顷刻却已予人压迫。

    关东大汉却只当他输不起,见他回头,一时笑意更盛,趾高气扬道:“你将她拿来做抵押,我可再给你一次机会捞回本。”

    华衣年轻人眉端轻挑,冷淡道:“所以你以为我今日来四海赌坊是为了什么?”

    关东汉子大笑:“废话,你来了这赌坊,当然是来赌钱!”

    华衣年轻人却缓缓摇头:“我来赌坊,本不为赌钱,本为赌气!”

    那关东汉子一呆:“赌气?气又如何赌?”

    华衣公子便冷道:“赌钱既论输赢,赌气便论人命!我既不绝不会拿她来赌钱,我如今却已决定要拿你的命来赌我今日的一口气是不是真该咽下!”

    关东汉子听得清楚,知道自己一句话已给自己惹出了祸端,然他竟也不怕,狂笑道:“你莫非不知道此处是何人名下的产业?”

    华衣公子冷哼一声:“我自是知道这是京中四王爷名下的产业,若不是,这四海赌坊本也不配我踏入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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