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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灯花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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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梳既立时欢喜向着完颜康招招手,完颜康便拾步跟在她身后向里行去,门开半扇,因着外间春光大盛,光线浓烈,便衬得里间半是灰暗,他只觉一青衣老人正坐在南窗下,待想要再看清些面容,到底不敢。

    想贺铸满怀忧忡见得完颜康双足全数浸入那间屋影中,他既是王府侍卫,早年却也混迹江湖,此刻心中便犹如翻江捣海难以平静,一时想到有小梳在,想那里面的人绝不会立时对完颜康做了什么,一时又想着江湖人本乘脾性做事,稍不称意便大开杀戒,心中顿急,忙隔一道□□喊道:“前辈,当日小王爷本是希望小梳姑娘和沈少侠他们能安然离开,才出下策,好诓骗那位欧阳前辈早日离开中都!”他在王府中十数年,行事历来谨慎,却从未有这回般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焦急。

    耳听屋子中一时寂静如海,后刻便有人长声叹出道:“看来小王爷结交了个好朋友!”

    完颜康在那间屋里的声音便平静回道:“是。”

    那声音继续道:“小王爷的朋友尚知担忧小王爷安危,小王爷自身却好似并不担忧?”

    完颜康由是宛然一笑:“少康既见小梳,便是已见前辈!既知小梳是何脾性,便已知前辈是何心性、如何人物!”

    那青衣老人微是沉吟,似在思索他这一句话中的深意,后才窗前侧首来相看,见完颜康容颜端正,仪表堂堂,端的一幅人间少见的好颜面,到底复叹出口气道:“如此,小王爷请坐。”人微抬手,示意完颜康对面坐下,“只是这里只有普普通通的清茶,不知小王爷可要一杯?”

    完颜康便在那青衣老人对面坐下,两人此刻相距不过一张木桌,那桌上已斟下两杯茶,那茶水青青黄黄,确实不是什么好茶,他正要抬手取茶,便见小梳一道人影已轻飘飘移到那青衣老人身边,瞪大眼睛看着那老人:“婆婆,你何故突然戴个这般丑的面具吓人?”

    她既这般鲁莽问出,完颜康目光虽是强为凝止,嘴角却到底难抑笑色,只因他劈面见了那青衣老人装束,脑海中忽就已撞想小梳见了这老人的一幕,他虽已料想过小梳在这青衣老人面前或有的不拘模样,但到底不敢信她果真能这般无拘无束无碍。

    果然那青衣老人这时唇角既也难掩笑色,到底也难免叹出一声:“你三师公做这个面具既是为了吓人,它自然就不会好看!只是小梳既去找人找了半个下午,婆婆若也是个担心你会迷路的人,便难免不去街上找你一找。若更不想有些年轻人瞧见了我老人家坏了兴致,自然更要拿个东西在脸上遮一遮。”

    她这话中本也有话,完颜康面色倏忽一红,小梳却又咦一声:“婆婆既去找小梳,但为何小梳一路都未见着婆婆?”

    青衣老人的脸虽在一张青铜面具后,此刻便也有了笑音:“只因婆婆既跟旁人一般一路忙着看才子佳人的戏,小梳自然便见不到婆婆。”

    小梳面上的神色却已更糊涂:“婆婆何时看的才子佳人的戏,小梳这一路走来却看不到?”

    完颜康的脸色却忽已更红,人轻道:“小梳,你可走得可累了?”这时便将手中自己的那杯茶水转递于小梳,“虽被制得粗糙了些,却是今年的新茶,正好解你春渴。”

    小梳既不知道完颜康为何突然递茶给她,她脸色这时却忽也无端地红了,待局促双手接了,却也不喝,慌张瞧瞧沈青衣面色,又瞧瞧完颜康的,惶惶无措。

    盖因天下的年轻儿女,再是年少无知,却于情之一字都是无师自通,却也难免受困受苦于这同一个字。

    料那青衣老人这时也只得叹道:“未料我离华岛竟有这般的傻丫头!”左手微抬,已将面上那副瘆人的面具取了下来,拿在手上便又是端详一回,人才低道:“可惜你三师公大好一张脸,竟然有大半生都藏在了这丑陋的面具后面!他若还在世,或就可找出副药来救一救你的傻!”

    这世上高人既个个都难免有些稀奇古怪的脾气,所以沈青衣既顶个青铜面具相见,完颜康便丝毫不觉有异,惟这时她竟肯现出真面目相见,他此刻没有再握了茶杯的那只手反无故紧了一紧,人这时抬目望去,便又更愣住,只因就算青丝变成了白雪,皱纹也渐渐爬上曾经十六的脸庞,但沈青衣的脸却绝对是一张让人无法忘记、让人动容的脸。

    他一时竟无法描述初见这张脸的感慨。

    只因人活一世,她在世间所经历的一切最后便都会以一种看不见的方式俱留在她的面颊上,这当中,有多少的仇恨,便有多少的怨愤,有多少的碌碌无为,便有多少的悔意,但很少像眼前的这一张宽定安详,山水从容,完颜康一时不知他在沈青衣的脸上看到的是什么,但却已知道自己短刻已悟到太多太多。

    沈青衣瞧见他出离神情,眉梢微挑,便徐徐启口道:“小王爷可是见了老人家失望,非是你心目中大家之宗气象?”

    完颜康自知失礼,尴尬忙道:“前辈法容尊贵。”

    沈青衣难免作宽和一笑:“小王爷口中果然甚是客气。”

    完颜康虽已眼中见急,语意却忽反而渐于平稳:“前辈却误会少康之意,少康所见这世间强者不少,如乾坤正气难压,如铁骨精钢难摧,却俱是摄人伏腰,迫人折眉,惟见着前辈的脸容时,却仿佛是忽然见了天地广阔、无拘无束,心中其实震撼。”

    他这时下意识去瞧了小梳一眼,他眼中既瞧得小梳面上那泰然天真,心中却已同印着沈青衣那宽仁面容,他面颊上忽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欣然。

    他若有犹豫,如今那些最后的犹豫也早已放下,若有欣喜,那欣喜也已从从前的七分满成了如今的十分,只因这一刻,他忽于眼前这小姑娘,已笃定了她之于自己命中的那段意义:

    便是一春之中,可花下同赏之人,若一日滂沱哀雨中,必也是隔雨相望、相信、相惜之人。

    这本是人人渴求之事,却也并不是人人能渴求得到的事!

    惟他一刻心定如此,便也就不肯轻易变折,况他本是龙血凤髓之身,一向自视极高,此刻望着沈青衣的那段目光之中,渴求之意便是深烈,绝不再肯遮掩。

    沈青衣一生识人无数,须臾于这少年的心境洞察至清,况小梳那滚溜溜的眼睛这时也紧瞧着自己,便只得叹出一口气,人抬头对这小姑娘道,“小梳,婆婆方才求了这里的掌柜蒸了两盘黄黍糕,你去取来!”

    她这本是寻常话语,完颜康目中却猛为一沉,他既于朝中机锋熟稔,自是知道玄将而来的危机,但他既绝不是旁人一句就能乱了心阵的人,此刻却忽也出奇生困顿之意。

    小梳既听话便要开门去了,目光斜斜一掠,见着完颜康双目似隐有求意,人一着急已脱口而出道:“婆婆,你可莫欺负了少康!”

    她一言既出,沈青衣既难免往常笑出,便连完颜康那俱是心事的双目中,忽也勉强沁出笑意。

    他们这一笑虽各自有各自的意味,各有各的感慨,却皆是由着这个小姑娘而起,若说不能有些情义相通,便是假,等小梳既去,这间室内重归寂静,沈青衣便开口:“小王爷以小小年纪,实不该有这般早慧。”

    完颜康强定心神,这时抬首已复面生春风:“少康只知婆婆本是通达之人。”

    沈青衣此时目色再去看这年轻人时,神情中到底起些怜惜:“但以你之慧,应已知道,你如今人既已坐在这里,便知我老人家必是有事要为难了你的。”

    她到底薄敛了面上的笑意,忽又低低叹了口气道:“我虽一生从未伤过人,但若为一些心中贵重的东西,便不得不去做一些本来绝不愿意做的事,委实情非所愿。”

    完颜康心中一凛,口中已清晰一字字回道:“少康知婆婆此番来中都,之一本是为了如今江湖中有关临风薤谷的消息,这些消息既是少康不及细想之下所散,少康可在此允诺婆婆,不出三日,这些谣言定会在江湖中止歇。”

    沈青衣瞧得这少年熟稔能事,既是欣慰,却又平添另一层叹息:“所以你以为我老人家此番来燕京,本是为了这件事?”

    完颜康只忽将眉宇深敛些:“前辈口中的贵重,除却临风薤谷,莫非另有它人?”他缓缓抬起双瞳,看向对面之人——

    只因那仍是一张少年的脸,一对少年渴望的眼,哪怕他再是经历过很多事的少年,他此刻呈现给沈青衣的还是那一颗少年的心中最清澈干净的一处,他心中的渴望,也这般想被那个小姑娘认为可以倚靠的老人看到。

    沈青衣凝视这少年俊秀面颊,面色也已异样:“少康虽前一刻或还认定我是因临风薤谷之事而来找你,但少康现在却已没有十分的把握?”

    完颜康的面色已微微煞白:“少康如今只求婆婆的这一件事绝不和小梳相关!”

    这世间会有多少人将临风薤谷放在至重之处,但所幸也有人明白,一条性命的美好,有时候远远比那四个字重要,所以这一回,连沈青衣都已有了最后怜悯:“少康你的确很聪明。”

    但这世上的聪明人往往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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