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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雪劫(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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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颜康临遍周皑皑雪峰,他自知此次天池参怪必出杀招,便是九死无生,忽想到昨日既有漠北行宫一段誓言,今日便果真是横死在这雪山中,人生之周转奇妙,果从无人可定数。

    只是再忽想到噩耗一日传回中都,完颜洪烈今后夺嫡之路势必横生波折,赵王妃更是要从此以泪洗面,惨淡半生。他短短一念之间所思量,最重要也不过只两人,心中既是震动,也是唏嘘,然目光落到身旁贺铸痛不欲生的面庞上,忽就又想及苏玉望、欧阳残月和他那位中都城中的皇爷爷,甚至脑海中刹那还浮现昨夜小梳那对欲言又止的眼睛……这如数众人,原来并不是太少!

    他心中原本有些惆怅,此刻终于释然,双瞳也已回复光彩,抬首昂然道:“少康技劣,但必全力以接前辈这一招!”

    他原先语声中还有悲愤之情,正少年大好时光,忽遭杀折,必有此愤,然不过须臾转念之间,竟已看穿看透,天池参怪心中起怜才心意,手中铜杖却已举起,必一杖取命,少添他痛苦。

    贺铸不顾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双手已全然握紧,准备只要第三招天池参怪一出手,便要在天池参怪手底下用自己的性命抵上完颜康一条性命,届时第三招既出,完颜康若大难不死,天池参怪也是江湖中前一辈之人,如何都不能扯破脸皮说话不算话。

    哪知他心念方转动,天池参怪竟似已看穿他心中想法,长袖一挥,贺铸只觉一股大力朝自己掼来,他人已朝大青石崖上摔去,那天池参怪算得精准,便刚好让他刚摔至崖边却又不落得山崖下去,这才铜杖一撤,仍指向完颜康,冷冷道:“你这就好生去吧,苏玉望那,我自后去请罪一番!”

    完颜康冷亮一笑,既已决定慷慨举剑迎敌,面上便不存丝毫怯懦,天池参怪由是愈发怜惜些,手中铜杖却已化八方风雨往完颜康身上招呼而去,只听“啪”的一声,山崖边一棵碗口粗的雪松竟为他力道生生震断,眼见完颜康手中长剑为这一震当飞,他铜杖余势去而不老,这时一偏一折已重回完颜康头顶,忽听一声清啸声自山峦中响起。

    那啸声自比之方才妃香的笑声要大去很多,一啸既起,便如昆山玉碎凤凰泣,回绝山谷,便又化作群山回唱周转腾挪,猛似有千百人齐在清吟。

    是以这般,这寂静雪山之中,本来剑拔弩张,杀意正盛,冷不丁忽然百千万人正周遭吟遍,雪女妃香自然讶异,天池参怪却已停杖跃开,眉目间已多有惊动。

    他既是江湖老辈,既知这啸声内劲之厉害,更已立时猜着这些啸声来处,果然正趴在青崖上的贺铸这时已惊喜狂呼道:“是苏师父,是苏师父他来了!”

    天池参怪闻言,面色更是大变,脚下却已瞬时几个起落立于山崖边。

    长白山山崖之间常年笼着雪雾,本看不分清,然白雪倒映,便见一道青黑色人影本站在对面百丈山崖上,忽一窜而下,人已直踩向峡底,要知世人武功再是高明,这百丈之崖的下坠之势却也怖人,但那一道轻灵身姿便如回风流学般飘若无物,既须臾穿雪透雾,人翘立在这边山崖底下,那山间林立冰凌、冰雪峭壁竟似对他全无阻碍,眼见这人大青鸟般忽从百丈山崖中直飞而起,等及那青鸟翅羽一收,人后刻已稳稳站在圣庙之外,蓦地一扯袍风,已隔着十余丈远面向众人而立。

    此人虽覆一张青铜面具,然一招燕子三叠式轻功早年已是江湖中绝代少有,如今轻功身法更又练至返璞归真,身化微尘,几能驭气凌虚之境。

    “好轻功!俊极,秒极!”天池参怪早年见时已是惊为天人,如今十余年过去,更是知道凭自己余生,绝无可能匹及,心念一转,已遥遥俯身作揖道:“不知道苏先生大驾竟肯再光临长白山,沐长生有失远迎!”

    那覆青铜面具的青衣人竟也毫不礼让便受他一揖,这才缓缓启唇道:“我苏某人狼藉天涯四十余载,天命之年才于中都城中寻个安稳之处,然传到江湖,必当我苏玉望敢为走狗,犬傍朱门,是以今日我如此见旧人,还望不曾怪罪!”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江湖是它路,这个道理天池参怪自然也懂,到此原本心中的纳罕豁然开解,反更生惺惺相惜之意。

    苏玉望似瞧得他面上相惜情形,这刻便又道:“苏玉望虽再无踏足江湖之心,奈何十余年中同此小友既心心相惜之外,更有一份师徒情义在内,与从前朋友相争,便是不义,但若要弃这小徒不管,更是失一长辈之心,汗颜天下!”

    此辈江湖中人皆是出生草莽,对出生和富贵却是视如草芥,只重义气二字,如今苏玉望一场言辞实暗合天池参怪心意,当下忙道:“苏先生当年救小儿一命,保他二十年安康,此等恩德,沐长生二十年不敢忘!只如今小儿旧病又发,沐长生虽长居雪山,挖遍长白山数峰寻来百千枝千年人参,想来却无力回天,急病乱求医,便听说中都宫廷中有一味神药鹿活草可以救命,长生愚昧,此时恰有人愿以鹿活草为筹码,要长生取一人性命,长生知苏先生人在六王府,不敢给先生增添麻烦,是以单等那人索要之人到长白山后,才决意动手!”

    想来,此人曾去往中都求药,为了不让苏玉望为难,竟未在中都动手,单等完颜康到长白山才欲取其命,这其中之一既是对苏玉望心存忌惮,二便也是有为苏玉望着想之意。

    然天池参怪救子心切,至此也已是仁至义尽,此趟绝无空手而回的道理,是以此刻竟遥遥对着苏玉望又是一长揖在地,其中苦楚,也已不必他开口再说出。

    苏玉望又如何不知,长喟一声道:“沐长生,你既到中都,为何舍通途而取小径,难道我二十年前救你儿子一命,二十年之后倒会袖手旁观!”

    天池参怪面色一馁,叹道:“只恨当时误信人言,以为苏先生自身难保,故不敢上门令先生为难!”

    他口中自是苏玉望双目为人所害,再不能视,江湖之人历来都知,若不能为朝廷所用便皆成弃子,是以纷纷厌倦朱门,天池参怪只当苏玉望也不外此着,然此刻见贺铸及六王府几名卫士仍对他尊敬有加,而此刻虽隔数丈远,苏玉望目中灵光隔一副青铜面具,却仍是渗得粒粒分清,他不禁暗自后悔一声,然此刻他已然重创完颜康,知已为时是晚。

    谁知苏玉望此刻竟忽不再理他,反向完颜康一鞠躬道:“小王爷,累小王爷一身创伤,实苏玉望该万死。然苏玉望受死之前,仍有一个愿望,求小王爷成全!”

    完颜康本一直注视于他,此刻默默颔首道:“师父与我之情义,不必担一个请字。”

    苏玉望遂垂手,认真道:“沐长生早年与人结怨,那歹人敌他不过,竟对他幼子下手,将他幼子心脉俱震断,沐长生为救儿子性命,数十年来长居长白山不离,以雪山参吊续儿子性命,搜尽百草,亲自试药,以致变成如今这幅模样,求小王爷看在他爱子心切上,能赐宫中鹿活草,活他儿子性命,至于他已犯之错,苏玉望愿以自身担当,必使小王爷解气才可!”

    他话未说完,天池参客已噗通一声跪于雪地中:“苏先生再造之恩,长生无以言谢,绝不敢再伤先生半分,只要小王爷肯不计前嫌赐药,无论是要沐长生这条老命,还是要沐长生从此之后做牛做马,沐长生绝无二言!”

    天池参怪说罢,以额抵地,重重磕起头来。

    长白山雪厚三分,他却绝不肯缺了诚意,每一下都将雪层磕裂,直击雪下的山石,只是三两下,便已将额头磕出一个血窟窿来,映照他一张娇嫩的脸和满头雪白的发,说不出的狰狞古怪。

    “贺铸,你过来!”完颜康垂目半晌,天池参怪原以为他不肯,已准备最后一击,凭己一死也不肯让自己儿子死了,谁知完颜康却在此时又开口,“你和这位沐先生即刻同回燕京,凭此取鹿活草救他儿子性命!”说罢,撕下前襟一副,铺于雪地中,沾伤口之血疾书道:康儿求鹿活草活命!

    天池参怪不料如此,见此已是大喜,忙飞奔上前接过,双手颤抖道:“谢小王爷不杀之恩!”

    完颜康目光闪动,复是思索,便转身更叮嘱贺铸道:“你既随他同去,旁人若问此中详情,你便只需一问三不知,只求宫中将药给了你,便是父王那里,也不必说!”

    贺铸本不欲此,此刻不由更急:“小王爷莫非连王爷也要瞒住?”

    完颜康便一声惨淡:“言多必失,反是不祥!况那鹿活草看似救的是这位沐先生的儿子,实则,岂不是换得我完颜康的一条性命,此中又有何区别,沐先生之子今日若死,我完颜康必也死在今日!”

    一番话,说得贺铸猛醍醐灌顶,他既已暗暗下了要同完颜康同对扑面而来的艰涛险浪的决心,自不忍此刻舍下完颜康,却又知此事也是同等重大,果非他不可,好在苏玉望既已到长白山,完颜康的性命当是无虞,便只求自己早去早回,当下遥遥对苏玉望一抱拳,才转身对天池参怪道:“这位先生,请随我去!”

    天池参怪大喜,猛地伏地又是一拜,竟自随贺铸而去,临到那雪崩之处,他铜杖一挑贺铸,轻轻一跃,人在雪上行走直如平地,将一行人看呆之际,两人身影也已消失在即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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