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雪劫(三)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不在地狱,谁在地狱!”
…………
那鬼物见黑无常投窗而逃竟也不追,人斜斜跟着飞上窗棂,忽口中咒声大念!
黑无常逃中一回眼,就见一团黑漆漆物事披发直立窗台,虽已不再追赶于他,却好似正念下普罗大咒要拘他下地狱,更是心上激灵灵一寒!
忽听得行宫四周箭楼上异响升起,待举目四望,已见数百弓箭手手持弓箭、弩机待命,耳听着贺铸一声令下,顿时宫内宫外一片飞羽如蝗,他和一墙之隔的白无常虽是高手,到底也不能抵这千军万马,于那乱箭丛中艰难腾挪转身,虽侥幸得了性命,却也已重伤在身,疲于奔命。
杀声既停,贺铸命人收拾了宫内宫外残局,自己疾疾赶进行宫内,便见那黑漆漆怪物还趴在窗台上一动不动。
这怪东西既无脚又无头,模样又丑陋,身上又散着一股血腥恶臭,若说黑无常虽号称黑无常,这团怪物方才却实比黑无常更像黑无常,贺铸便笑道:“小梳姑娘,可以不必再装鬼吓人了!”
那黑影子闻听只在窗口低低唔了一声,人却并未动,完颜康心念一动,几步上前轻握她肩膀道:“可是受了伤?”
小梳便摇头,完颜康左手却已捏住她右手,只觉她手心濡湿一片,忙扳转她身子,撩起乌蓬蓬一片额发,小梳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便正向着他瞪得大大,她脸色却是苍白,此际只得小声羞愧道:“原是我手脚吓得厉害,走不动路!”
贺铸听得笑声顿又起,完颜康闻言也是展颜,人却已道:“小梳胆色过人,是女中巾帼。”
小梳知道他这是安慰,虽是怯怯,到底莞尔笑出,脚上顿时有了劲道,这时跳下窗来,口中便已急道:“少康,这就回中都吧。”
贺铸也知事情迫在眉睫,脸上忙转了正色:“小王爷,白驼山恃机而傲,便是自绝了同我们王府的干系!但四王府这回布下杀机,却无疑已是真事,小王爷,王爷既让你读了信笺即刻回京,我们这就走吧!天祭之事,王爷定已有其它安排!”
完颜康自怀中复摸出那封六王府家书,寥寥几字虽是写于匆匆,语气却是极重,不予人筹谋商量余地,是六王爷的亲笔字迹,也是六王爷一向的行事风格,完颜康此际一目而过,脑海中再现刚才事,面色便也有些起白,但俄而眼峰一利,嘴角起些嘲意。
他自是小看了完颜宗熙,但宗熙竟能有这种鱼死网破的勇气,便是他到底轻视了他,这是他完颜康的教训,也是给六王府的一个教训!
“所以师父此刻在哪?”他人这时问出。
贺铸忙道:“王府马车直入行宫,苏师父却并不在马车中。”
完颜康目光急转向小梳,小梳忙慌道:“我也不知道苏师父出了马车后去了哪里。” 她这时已上前急拖住完颜康的手:“少康,我们现在可是就能走了?”她到底记得苏玉望的话,但一见到完颜康便立即将他带回燕京城去。
掌心两番柔软相触,小梳焦急之下浑然无觉,完颜康却是心中微漾,眉色由是更郁结了些,这女孩子方才待过的窗子此刻既还大开,从此间望出去,便能看到高大连绵的长白山宛若战无所惧的英雄立在灰蓝色的天幕中,显衬着那无数山峰那般雄伟、坚毅、无往不胜。
完颜康注视那排排山峰许久,忽道:“小梳,你可知天祭予我完颜氏的意义何在?”
贺铸察言观色,已知完颜康这话本不是对小梳说的,而是对他说的,他便知完颜康已另起心思,急道:“小王爷,此刻不是意气用事时候,完颜宗熙既是王族之后,平常用些下三滥的手法也只当他心胸狭隘,这一回若定了心意屠刀霍霍而来,便不会轻易收手,所以王爷才会这般急召小王爷回京!”
完颜康徐徐点头:“所以无忧说的没有错,到底是我一味姑息,如今该是我自食其果时候!”
完颜康迎前几步徐徐走向窗外群山:“贺铸,若这巍巍群山、苍苍大地真有灵性,若当真要向完颜氏的几代祖先祈求庇佑江山安宁,那么,三牲九畜当真会比完颜子孙真正的勇气珍贵吗?”
他话尽,贺铸的脸色也已惨白。
完颜康面向北窗,面颊上接触了雪峰顶飘来的雪馓子后,原先有些松动的表情,此刻却已转坚毅、坚定。
“贺铸,冬祭之事,不仅是个人荣耀,更是关系家国安宁、黎民福祉的事,若为一己安然废弃百年礼制,天降灾祸于大金,则我完颜康便是金国罪人。再者,长白山已在眼前,我却畏缩艰险,不敢再踏足一步,这也不过表示我完颜康不过胆小怕事之辈,岂还有立足天下人面前!”
“但若我能在诸完颜先人前,以我之智、以我之勇化险难为平途,是否也就是已向列位祖先证明,向中都城中的皇帝和完颜宗熙证明,我完颜康今后将有真正的资格来做这片土地的天授之子,这国祚合格的传承之人!”
他此话既一出口,便已明知眼前纵是十万凶险虎狼地,他完颜康也绝无再退缩之理由!
贺铸又如何不知,他脸色既白,此刻双目竟也已颤。
完颜康既是六王府独脉一支,他的安危本就是六王府的存亡之重。
他额上冷汗层层而下,终于无声跪膝于地,抵额道:“小王爷,容属下悖逆,贺铸此番不能从!”
完颜康徐徐转身看向身后贺铸,清亮双眸中倒映出雪山寒色。
“所以你明日已不能与我一同山上?”他淡淡口吻道,他的声音中竟听不出任何生气之意。
贺铸的声音竟也听不出多少起伏,他既垂额在地,此刻传出喉咙中的声音便也与方才一般的肯定:“不能。”
小梳这时诧异看向二人,她欲言又止。
完颜康却已道:“如此,那你已可以出去了。”
贺铸垂地一磕,起身,直直走向行宫外。
小梳呆住,猛急道:“贺铸你莫走!”
完颜康却已在她身后道:“小梳,你跟他一起走!”
小梳猛回头,她如今已全数吓坏了:“少康……”
完颜康只得微微苦笑:“小梳,贺铸无错,你也该走!只因为六王府计,我此刻的确该立刻动身,我也的确已有理由离开!”
小梳目中更怔、更是迷茫。
贺铸正往外走的脚步却已缓、已迟。
“但于我完颜康个人而言,我若未战已退缩,又何来资格、何来面目再回燕京!”
“只因我的一张脸面,本便是我父王的一张脸面!”
“只因为完颜宗熙要的或许就是我铩羽而归,要我六王府再无颜面立足京城!而欧阳白其心可诛,便是要在关键一刻欺我六王府一欺,所以此事我心意已定,宁向虎山行,白皑皑死在这雪野之中,也不可受史家笔墨之诛,为唾沫星子所黑,为一介江湖武夫所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