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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都燕京(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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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处的馆阁传来几声梆子声,夜已四更。从窗口望出去,钩檐画栋俱是一片潜伏的庞大暗影,这片暗影连绵起伏,即便是在黑夜中,也有着压迫人心的巍峨和诡秘。

    康王孙既已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他却仍是毫无睡意,他的一对瞳子中倒映着窗棱外、天明前,寒夜天穹中那最后几粒孤零零的星子。

    那小姑娘后来自然走了,她转回来本是问路的,她既问了路,她便也走了。

    但康王孙却又是为何夜而不能寐。

    “小王爷,笺字已至燕辉馆,九公子过目即燃,只回问杨公子安。”

    那一声杨公子,问这世间,有几个人曾这般唤他,敢这般唤他,康王孙微微出神。

    ——但道不同,不相谋,却又是这世间的至上之理。

    风竹敲窗,康王孙隔窗仰望着那轮白得有些苍冷的月亮,忽扶床坐起,摸黑前去揭开桌上灯罩,一点火星子猛滑过窗下那片暗色,但随即又灭了。

    莫非这准备点灯的人最后仍又改变了主意?

    但也只那点红星子,康王孙忽然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

    粉墙黑瓦,兽环台门。有骑楼栏杆,石砌庭除。——康王孙忽然发现他的院墙头上此刻竟坐着一个人。

    若是平常,他一定已浑然惊出一身冷汗,但今夜,他瞧着这道人影,他本有些躁闷的心情却出奇反缓和了下来。

    那个人的身形既小小巧巧一个,她坐在那里的样子也很乖,不但很乖,也一定很冷。

    所以康王孙在静夜中端详了半刻,他面畔之上忽重新溢出些笑意,隔窗问道:“原来你还没有走?”

    小梳藏在墙头的树荫中躲避北风,她曾隔窗望过这个男子的脸,康王孙无疑是个英俊且气表不凡的年轻人,更何况她曾经在一段不短的时间内,悄无声息地看着他英俊的面庞上生出的一些怅惘和为难来,然后那些为难忽然又像冰山雪释,那些怅惘也如露水忽然干涸!

    那对闪亮清澈的目光如今既停泊在她的面颊上,她的脸上忽又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道:“外面很多房子,我只走出三四处,便好似又认不得路了,只好又回来了。”

    她这话音一落,康王孙就已爽朗笑出声来,他道:“的确,初来燕京的人,大概很难有不迷路的!”

    他这时隔窗招招手,小梳犹豫了一下,下一刻已斜身飞进了康王孙那的屋子,康王孙的屋子里既温暖如春,她一想到外面的酷寒,便有些舍不得离开。

    康王孙这时也已点起了那盏他刚才并没有最后点起的灯,瞧见她满屋子团团看着,他便已道:“我苏师父并不住这里,你不用怕。”

    小梳心中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怕你那位苏师父?”

    康王孙的卧室内燃了炭盆,又点了熏香,一派芳馨春意。“有心事的人,她的心事本都写在了脸上。”他便道。

    小梳想也不想便道:“可我脸上却不曾写字!”她再想了想,忽又已笑了出来,“我已知道你的意思了!”

    她好似为自己忽然间弄懂了一句话极是高兴,人微微探头,“但夜已很深了,你又为何还睡不着?”

    这世上很少有墙上君子偷偷摸进人家家里,还要问主人为何晚睡的,康王孙只得微微一笑:“我还不困。”

    “但你明明很倦了。”墙上君子在反问人的时候,她的眼睛偏又水亮一片,藏不住任何心思也藏不住任何话,“因为你的困意本也写在脸上,藏都藏不住!”

    她本是个一事不懂的姑娘,但她学起东西来的本领也绝对比很多人都快许多。

    康王孙只好道:“你若困了,我既睡不着,我的床却可以借你睡一睡。”

    他当然已很困很倦了,他也看出这个小姑娘也很困很倦了,让一个爱问问题的小姑娘不再问下去,他若不能抬手掩上她的嘴,那么便是最好让她合上眼睛。

    所以康王孙的床榻上从未睡过别人,后来却已有一具纤薄些的身躯弓进了锦被之中。

    康王孙本人反而躺在近窗的软榻上闭目养神,最后的那些冷凉月光透过薄薄窗棂纸落在他面颊上,他听到不过安静了片刻,左近处就不时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想来与陌生男子同处一室,于他来说自然并不吃亏,于一个女孩家到底不同些,所以当一张脸偷偷又从那副红衣法僧之侧探出来时,他便道:“若睡不着,便起来说说话吧。”

    小梳马上咕噜一声坐起来,长长吁出一口气。“你怕你今晚睡在这里,沈哭要骂你。”她眼睛只要一眨,康王孙似已悉数了然了她心思。

    小梳只得点点头。

    康王孙目光一转,便缓缓道:“但你不必惧怕,我担保明早有我送你回去的话,他是不会骂你的。”

    “我不怕沈哭发脾气,只怕他从此不肯再跟我说话了。”小梳心底不安,便着急道。

    康王孙眼窝猛一深:“他若不跟你说话,你便来找我说话。”

    小梳咦一声,眼中低低一段懊恼,已忙道:“我要同他说话的。”

    康王孙便不禁失笑,不但失笑,还似有些失望。

    他既眼高于顶,如今却已知道有个小姑娘是宁肯要跟另一个男人说话,也不要跟他说话的。

    他的心事本在其它处,这时双管齐下,思绪一时飘得更远,人便已深深道:“但的确,这世上有些事若是还能面对面摊开来说,便还不是天大的事,惟只怕,连说都不肯说了,”

    小梳便猛将眼睛也深深瞧着他,她忽发现这康王孙的心事好似比别人都要多,都要深,他好似比沈哭还不会真正的笑,至少沈哭难得笑的时候,他是的确在笑的。

    康王孙也好似忽有些怕这女孩子亮闪闪的一对眼睛瞧着自己,他嘴中这时便道,“罢了,这清桐院中今夜如何还会有人能睡得着,我这就送你回去吧。”

    小梳忙道:“我知你身份贵重,你但在纸上替我画了图,画得仔细些,我便还能自己摸回客栈去的。”

    康王孙却已起身去取了架上裘氅披上,侧身向人道:“横竖今夜我是主,你是客,我本该送送你的。”

    一道天街将燕京城一分为二,东府富,西府贵。六王府却在东府。

    从前的六王府的确只是一个寻常皇子的府邸,如今这位皇子的府邸位置虽然没有变过,但住在里面的人却已绝非是昔日的人。

    两道人影既出了六王府,便越横街,过御道,还向燕京城西走去,等人徐徐行走在一段围墙外,小梳便奇道:“这里是何处,却好似不输于你住的那间王府。”

    康王孙于是在那段围墙下停足:“这是燕辉馆,是外来进贡使者住的地方,代表我大金颜面,自然规制上不能输于威严。”

    他这时再抬头,至少这刻燕辉馆里的人和六王府清桐院里的人,大概看到的是最近最相似的一个月轮。

    哪怕他们看这轮月亮的心境绝不相似。

    小梳便瞧着他布满感慨的面容便道:“你现在的心事可还是你在你屋子里想的那一件?”

    康王孙微惊微愣,转而面生一笑:“是,是同一件。”

    小梳道:“莫非你的心事本解不开?”

    康王孙的面颊在微亮的夜色中,如白玉蒙尘,人低低回道:“是。”

    小梳只得叹道:“原来这世上还有第二件解不开的事。”

    康王孙正要问她那第一件是什么,他微是一转念,眼中忽又熠熠起星辉,人道:“或许这世上的确没有解不开的事。”

    他忽侧身,已向燕辉馆西侧走去,他的脚步开始有些犹豫,却忽然越来越快,他忽然伸手,攥住了身旁那个小姑娘的手掌,微侧脸颊便是夺人一笑。

    这一刻的康王孙无疑异于寻常,他唇畔那点笑也是温暖,那个正被他攥着手心的小姑娘便没有立时吓得挣开他的手。

    寒夜。几许杨柳风,那杨柳枝却早已残。康王孙忽在一处横塘边停步。横塘中只剩去夏的一潭子枯荷乱影,月光下微微起伏的银色水波,环四周,静悄无人,只惟不远处燕辉馆几处高低宅子露出钩檐冷瓦。

    康王孙道:“中都名胜颇多,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盛夏时节,此处原为赏荷佳地。”

    他话音未落,忽然一个纵身跃入身侧那株短柳中坐定,露出半边脸朗声笑道:“风月无主,闲者便是主人,如今既有佳人在侧,容我完颜康短笛博卿一笑!”

    小梳猛吃了一惊,她既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便局促不安站在树下呆呆仰头看人,只好在康王孙既有一身好风采,他此刻倚身月下柳间便也是一阙好风景,小梳惊得片刻,下刻便重已展颜笑出。

    但笛声悠悠而递,当中却是怀了无限心事的,自柳枝中传出,映衬着月光,遥遥飘过远近那一处处墙垣。

    一曲毕,康王孙幽幽一道目光自柳枝间垂下,目中也还有一段情义未泯,见小梳目不转睛瞧着他,便道:“可知是何调?”

    小梳并不知那是什么曲调,便道:“我只是听着伤心些。”

    康王孙由是苦笑,微微侧过脸颊去,半晌才轻道:“果然不该,却叫多一个人难过。”

    他心中似有无限感触,但也只是一刹那容许旁人窥测,那一刹那转瞬即逝,眼见妙目一转,待他人跳下柳树时面色已归寻常,柔声道:“还不曾问过,姑娘闺名?”

    小梳笑道:“小梳。”

    康王孙眉梢轻抬:“哪一个苏字?”

    小梳便从怀中掏出一物来,康王孙后刻便见一枚小巧的梳子搁在她一张手掌上,那梳子只及那手掌一半大小,虽是寻常木器,却是用相思红豆之色所染,即便月光下也是漆色一片秾丽之红,更用上十年八年那颜色也不会褪却半分。

    物是寻常之物,越是寻常之物,越是考究工匠,康王孙识物无数,此刻也已轻微叹出:“好器物。”目光微抬,见那少女眉眼盈盈无垢,天真泰然,便续了一句道:“人也好。”

    小梳便只笑:“这却是我临安的婆婆送我的。”

    康王孙不禁随她笑出,眉间一缕清风:“看来你有好多个婆婆。”

    小梳摇头一笑:“不多,也便只有这两个了,只是都是天底下最最好的婆婆罢了。”

    康王孙极少于人话家常,如今听得这段平常话忽也觉得平静欢喜,两人这时还一并往前行去,一段街头,昏昏月依旧,凉凉风依旧,他们人却稍后已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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