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燕京(七)
朱楼华厦,敞轩宽榭,细水清流,岸上柳影细。
银红灯已点,人正站在灯深处。红融融的一团光,也好似长了触角,要黏上这人身上去,这世上纵有多少好男儿,又又有谁能及得这一个——哪是人间应该有的眉目,配上这一身玉质佳骨。
定是天也要妒风流的。
康王孙站在灯前,不悲不喜。他的眉目间却是有心事的。
但那些心事也只是拂面的风,他并不是太放在心上。
整个清桐院内此刻静悄悄的,陪伴着他的便只有他身侧的灯光。若非他唤人,否则没有一个奴婢侍从会这时轻易走进来打断他的思路,日常的打扫伺奉,自都是在他离开清桐院的时候。
他的身份既是贵重,他的身周便时常聚满了人。
他仿似有很多朋友,他好似也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但此刻清桐院的翠山雕门上却有人用扇尾轻磕了三下,那声响并不大,刚刚好召回康王孙有些流离的思绪,下一刻一人轻裘缓带,手挥白扇便从秋山屏风后转出——同样的风流倜傥、冠绝颜色,才会行到一处,只不过欧阳无忧于这人世是厌弃,康王孙却还在人世之中。
“你来了!”看见欧阳无忧突然出现在自己书房中,康王孙似乎一点不吃惊,他甚至连要传唤一下清桐院外的护卫的心思都没有。
小桌上有灯,也有酒。酒是此番南国进来的佳酩,小桌上的酒杯也不是一个,而刚刚是一对。
康王孙已斟满了两杯酒,这世上他肯亲手斟酒的人并不多。“知道你是昨日进城的,也知道你在燕京城中本有更重要的人要去拜访!”康王孙道。
他得到的消息自然更多,但他的‘知道’也到此即止,因为他们虽然是朋友,但朋友之间却本该也有各自的秘密。
欧阳无忧望望康王孙送过来的那杯酒,接过后却一笑:“也幸好是昨日进城的,所以刚好能赶上今日丹凤门外的一场好戏!”
康王孙略微扬眉,神色却不惊:“原来当时你也在场,倒是让你见笑了。”
欧阳无忧引喉,将杯中酒尽数吸入腹中,宋朝的国君虽然无能,却的确是个懂得享受的人,所以他走至桌前,便又替自己续满了一杯。
桌上已布置了丰盛的下酒菜,每一道都不是民间能轻易吃得到的,他瞧着那满当当的上好酒菜:“你若有需要,完颜宗熙那边,我自然可以替你简单教训教训他!”食人酒馔,当然要替人谋事。
康王孙微沉吟后便在窗前摇了摇头,对着窗外一片风雪压清竹道:“圣诞在即,不可冲撞了喜气!”
“胭脂雪本是你最爱的马,插刀的人今日会将刀子留在马身上,明日当然就敢将刀子留在你的身上!”欧阳无忧仍是徐徐饮着杯中酒,他的双眸中却已然迸出两道凌厉之色。
任何人都已知道他的杀心已起。
康王孙既是他的朋友,他或许有一日会对不起康王孙,却绝对不允许别的人轻易对不起他!
“但你莫非觉得我本是宗熙轻易就可以得手的人!”康王孙忽笑,笑得很是奇怪。
他道:“你应明白一个人不去开口、不去动手,那只因为并非所有的事情都一定要靠嘴巴去说,有时候眼睛会比嘴巴说得更清楚、更透彻!”
欧阳无忧的目光猛地一凛,他当然立时明白了康王孙的意思:“不错!这燕京城中的事,有一个人若是要知道,又有哪一件不能知道,你皇爷爷自然是将一切都看在眼中的,你不说,他只会更看重你的隐忍和大度,一个皇帝若没有一定的胸襟气度,他又怎么可能会是个好皇帝!”
欧阳无忧说完后,忽然对自己叹了口气:“少康,你的心思若要藏得这般深,有时我真不知道,你身在这王府十六年,到底是不是件幸运的事!”
“你如果人在江湖,必定是一代宗师!你若醉心书画,必定也能成一代大师,不输于赵彦!”他道。
清桐院书房的一角上正有副《红衣罗汉》:着红色袈裟的罗汉盘腿坐于桫椤双树下面的大青石之上,左手作无畏印,神态安详坚毅。
欧阳无忧正瞧着的便是这尊红衣罗汉。
他无端端忽然提起一个名字,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康王孙平静的瞳子里果然已起涟漪,但他凝视着自己的朋友道:“无忧,这世上并没有如果之事!”
欧阳无忧于是失笑,“这世上自然没有如果之事,若有,我的房中多是些绮丽香艳,到了你这里,却只有脏罗汉臭道士,你我又如何会成为朋友!”
康王孙微俯身,也缓缓拾起桌上自己的那杯酒,慢慢饮尽:“这大概是因为你我俱是寂寞之人!”
“寂寞?”欧阳无忧一愣,随即一笑,“这天下竟然有人说我这白驼山的少主是个寂寞之人,这天下的人怕都要笑掉大牙的!”但他虽在笑,他的眼睛中却没有半丝笑意,而是有了寂寞,康王孙口中方才所说的寂寞。
寂静。清桐院中那种一直有的安静忽又回来,重新占据了它的地盘。一个本没有心事的人在这样的安静中也难免生出心事来,一个本来有心事的人,此刻他的心事自然只会更多。
康王孙满怀心事望着欧阳无忧的时候,欧阳无忧也正满怀心事地望着康王孙。
他们本是这样相像的人,所以他们成为了朋友。
所以一直默默喝着酒的无忧公子突然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南国的酒虽是好酒,可是喝多了,自然也就成了白开水,有一件事,少康你自然是懂的!”
“哦?”康王孙侧首,凝听。
“若你我当真是寂寞之人,此刻比喝酒更有用的,必定也只有一种人!”
康王孙的眼瞳转了转:“谁?”他问。
欧阳无忧望着康王孙,望得很认真,“万花楼的女人!”
康王孙忽然朗声笑出。
康王孙的朋友欧阳无忧突然走了,就像他来时一般地突然。
他要去的地方,康王孙自然知道,是一个能解他忧愁的地方。
康王孙当然知道欧阳无忧并没有说谎,他本人虽还没有在王府中正式娶妻,但他已有侍妾,他若想要女人,他也绝对不是那种会缺少女人的男人!
情欲自然是上苍赐给男人最好的一件解忧的东西,但销魂蚀骨的滋味虽然当刻美妙,事后的空虚却也是另一种可怕的折磨,不知这一点,欧阳无忧是不是也早已察觉。
但他绝对不会去问。因为他知道欧阳无忧在人间的快乐已不多,他并不想连他的这点快乐都要掳夺!况且他自己本身既绝非是什么正人君子,而欧阳无忧也绝对不会去勉强任何一个女人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夜已很深,康王孙后来躺在自己卧房那张很舒服的大床上,忽然想起早间晨省的时候老太妃说要传召出嫁西夏的晋元公主回省燕京的事。
晋元公主虽是当今的长公主,身份殊异,但她在西夏的另一个身份其实比她在金国的身份更特殊。
所以此次传召背后的意义自然不同寻常!
皇帝年迈,近来体力更是不支,所以十余年两府相争,花落谁家,或终要到水落石出之刻!
临门一脚,便更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宗熙于这紧要关头,却听凭落下这等口实,简直是送与人方便,自毁前途。
但康王孙的脸上却还是那种若有若无的淡然神情,就好似有种已爬上他心坎的喜悦也并没有真正爬上他的心坎上来,他的目光移了移,最后落在那副红衣罗汉上面,罗汉的法衣仿佛正水般飘动着……水至柔也至刚,是不争,也是处处争。
他看了半晌,终于阖上双目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