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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都燕京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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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中原海上之盟后续,契丹国灭,宋金并战九载,及至靖康耻,二宗身丧五国城,自此宋朝向金称供,如是百十余年苟且平安,二国自此南北对立,而宋帝偏安江南,早忘却国仇家恨,西湖笙歌宴舞日日,将旧都汴梁遗梦抛诸脑后,倒是寻常酒肆,平凡所在处,有一帮江湖豪士,每每醉饮千钟,便有扼腕不已,恸哭长涕;更有那鸿都客细眼明辨天下大势,眼见蒙古的铁木真十年间以风扫残云之势将大草原各部收于麾下,声势日盛,恐莫不是它日另一个完颜阿骨打,便是心中慨然口中唏嘘,一时也难表真心实意。

    然燕京城仍是当时首屈一指的繁华大都,百年营造,城市之壮阔恢弘,远非杭州的轻歌曼舞、竹楼画舫风气可堪比。更兼几十年之间,三国边境争戈不止,百姓流离失所,故每日燕京城门大开之时,便涌进大量不同服饰、各色样貌的流民来,期盼着这个城市的富庶能给他们一线生存的希望,汉文化本来源远流长,包容百家纳为己怀,日而久之,这中都城中形色纷纷,竟已分不出是金人、宋人、蒙人亦或契丹人来。

    这是平常的一日,太阳半杆子高,整个城市照例开始沸腾。猛听得御道之上煊赫一声急锣,就见一白马纵驰而过,也未见马上之人容颜,只听得几声清朗开道啸声蹿上道旁杨柳梢枝,惊走停鸟,锦袍逸入眼即过,人已闪入两道宫城丹凤门去。

    横街之上来往之人对此都是见惯不怪的,虽有驻足的,也只是引颈伸颌张望即刻,便仍是各自去做营生。

    及至日轮升得更高些,一街的人潮,叫卖声,杂耍的,便比比皆是。酒楼茶馆,鳞次栉比,坐于其间的人,或高声畅谈,或低眉品饮,颇像是悬浮于千年时光流之中的画卷,一笔浓薄。

    虽天气仍有些刺骨的寒,那金色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是暖暖的,人沐浴在阳光中心情似乎也分外的高兴起来。

    这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忽便挤进来两个麻袍雪靴男子,只这装束,便已知是外人无疑:

    其一身材略高,黑发披肩,阔脸深肤,眉宇既是轩昂,眸底也是冷亮生光,虽刻意隐去一段神韵,但其身后露出的一截剑鞘却又夺人眼目绝非凡物,只见金水纹饰澄亮,剑虽在鞘中,人在几米之外已然能感觉到森冷之剑意,便又引得路人不时避足观望,概是乱世,人都警醒了些,不愿平白招惹了祸难,不知不觉中便将这两人隔在了人流之外,益发昭显。

    沈哭瞧出了这异样,一时一张脸上益发是深浅难测的冷淡意,但眼光扫过身旁的小个少年时,瞧得他面庞上鹊喜连连,不觉眉梢又软,现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温柔,便还似在人间,只将脚下缓些,去合了这少年如今的步子。

    只因他身旁的少年十余年中从未真正踏足过此等新都大城,如何能不满腔纳罕,目光急急丢在街巷两边琳琅的物品中便收不回,等看到街角喷火、翻跟斗、高空走绳的杂耍更是惊众追去,只道已是人间最大的奇特戏法。

    两人行藏颇异,但这天下看似的太平也已久矣,不多时那些看得奇异些的目光也就都撤去,各行各路,惟城墙边一把白纸扇在冬日也要摇得悠然,但那白扇的两根大骨、十六根小骨却又是精钢所致,摇得多了,也就恐何时夺了人的魂命去的。

    眼见前面又是一群人围着,欢笑声闹着,小梳便又已不顾底细地挤了进去,本来蜂拥作一团的女孩子见状啪一下散开,她们也不是离开,只站得稍远点,指梢微笼,掩嘴偷笑,眉角一段旖旎风情,更几个将眼光盯着紧紧,眼中已是娇羞之意,是芳心暗许。

    且不说旁的,光是看二人眉宇清爽,气质干净,已是上等人选,只穿着潦倒,奈何不是良家少子,否则便足可托付终身。

    小梳眼见着人群忽做鸟兽散,四下围看他们,倒是呆了一呆,粉面生惊,双眸陡似水生波,当真有当年潘安风貌。

    卖胭脂的货郎见忽被这一个孟浪子挡了财路,只得哭笑不得上前央解道:“小公子,这胭脂水粉可是女孩子家家喜欢的东西,竟不知公子也有兴趣?”

    小梳闻言,脸上一红更甚,何似不涂胭脂也有那般红艳艳,方才既捉起手中的那个小盒,一时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得将目光偷偷转去瞧了沈哭一眼,显然是心中默默喊他来解围。

    奈沈哭目中两道光忽环视四周而警,身姿一凛,反往外围更走出两步,这时并不肯顾及到她。

    料小梳心中紧张,嘴角更是笨拙,还是那货郎后来机灵,忙笑问道,“小公子莫不是有了意中的女子,元夜在即,人约黄昏后,当真该早作预备是上理?”

    这小货郎整日与少女们厮混,自是最能理解女儿心思,小梳闻言如蒙大赦,一手遥指那边的沈哭道:“正是此理,我替家兄早先备下好予家嫂!”

    两人中,一个器宇轩昂,一个弱质风流,自是沈哭高出一筹,他一言既出,便浇得四周多少段芳心几寸成灰,纷纷垂下一对对妙目去。

    沈哭本一刻作壁上观,陡成众矢之的,无数目光齐聚于他,既是骑虎难下,嘴唇微微一扬,便浅浅露笑,那笑意虽是惨淡,却终究是笑:“那为兄替你嫂子在此先谢过你,只是你既也已媒定,却也该另寻份好礼送给弟妹才是。”

    他话音未落,四周群淑便已纷纷散开,只将那货郎恨得赌气瞪眼瞧着,沈哭他虽不复年轻,身上气度却绝非旁人可比,这时从钱袋里摸了粒银子置于他货摊上:“惊了小兄弟生意,本是我们不对,多有叨扰!”双手一揖,便已携着小梳离开。

    那货郎见了真金白银,心气顿消,眼圈儿一转,已顺起货摊上小梳拿过的那盒胭脂追上去道:“两位公子,莫忘记二位的好物!”

    沈哭瞧得小梳眼角那段希冀,便示意他还接了那胭脂,此地既不宜久留,两人的行踪不多时便消逝在人流中,倒是街檐下、巷尾中,还有不多双黯然失意的眼睛远远在望着,等见诸沉了最后泡影,也便只得悻悻收回,各自散了。

    那货郎只将那银子在手上一垫,便已知是十足好成色,那目中挤出的笑色便更浓,猛听摊前忽一道声音道:“料他们能看中你这三四流的货色,便是失了离华岛的名声!”

    那货郎听得有人诋他,便要寻常昂首来对骂,待猛瞧得一眼,已慌不迭挑了档子落荒而逃。

    但见一人白衣白带白靴,连发巾也是白,这刻徐步临风走得近来,飘飘便有谪仙逍遥意,只那张脸色到底白净得过头些,便连那一对眼珠子也为全身的白映得冷凉些,手中折扇一轻一送,那眼中待兑出来些笑,便反让正瞧的人心底渗出些寒意。

    无人料得这样一个美少年,不过小小年纪,如何酿得这般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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