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7章 02-第2017章 09
新学期所有老师都忙着赶进度，面对高考学生们常常会进行长达一年的复习。苏其扬的英语语法与应试要求稍有出入，她特意找出了当初gmat考试资料做了很久的语法训练，再根据考纲撰写教案，时不时拍照向徐斐请教。
竞赛班有好几名学生拿到了省队甚至国家队名额，数量之多已远超建校以来平均水平。班级人数本就不多，集训一开始班里显得更加空旷。徐斐指点了几个学生参加了母校自招，剩下的数人的成绩即使通过参加普通高考上名校也几乎是十拿九稳，在高二升高三的关键时刻徐斐竟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徐斐回想起了自己的高考，他也是通过自招入学，面试拿到的成绩很不错。徐斐至今还记得当初的面试题目，“如果遇到外星人入侵该如何应对”。拿到题目时他觉得有些荒诞，但也立刻发散思维给出了答案。他简单地把外星文明分为原始文明、现代文明和未来文明分别进行分析，彼时的他对卡尔达舍夫的三级文明理论一无所知，明明不懂但认真解释的态度和误打误撞的合适结论让他拿到了自招offer。在学习和工作的路上，他似乎一直都是顺风顺水。
徐斐没忘记他仍是原班级班主任，竞赛班工作稍闲后他又把工作重心放在了原班级。
苏其扬调整教学方式后班上学生的英语成绩上升得很快，由于拥有海外教育背景和企业工作经验，她的见闻经历远比其他高中老师丰富。课堂上的气氛非常活跃，学生的学习积极性有明显提升。必修课程已逐渐收尾，苏其扬偶尔会在晚自习找出难度较低的雅思阅读印成页子给学生做，学生也常常在课堂中直接就难点向苏其扬提问，冬去春来，时间又飞快地走到了六月，省内联考成绩显示两个班的英语平均成绩均有显著进步。
徐斐看着电脑上的折线图，罗宜靖的英语成绩呈现出非常明显的波动上行。这张图若放在苏其扬本科时代她会迅速写出一个计算相关系数的代码，运行得出的结果应该会近似至1。
暑期的某天下午苏其扬正在魁北克的家中悠闲地擦着刚洗的头发，顺手给自己倒了杯红酒。距上次回家已有快半年的时间，走之前她把刚刚买来的萨摩耶幼崽交给父母照顾，再看到的时候俨然已有了成年犬的模样，只是尴尬期还没彻底过去，苏其扬越看越觉得它像一只巨型的白化猴子。
苏其扬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啜饮着红酒，清理邮箱时突然看到了一封年初前司发来的商赛案例资料，又勾起了她高中时代参加模拟联合国的回忆。高中距离现在已经十五年有余，苏其扬仍记得第一次参加模联时她因法语口语欠佳选择了东欧的某小国，不具备主发言条件。她看着同校的一位cbc作为某五常国家代表在台上积极动议心里颇为羡慕，内心暗暗把她设为了自己的目标，想着一定要超过她。然而十多年过去了两人早就没了联系。几年前偶然登录linkin，苏其扬发现那位同学的资料显示她高中一毕业就离开了加拿大，早几年从某知名藤校的法学院博士毕业，目前已经拿到了律师执照，在美西的某海滨城市当一名刑辩律师。
纵使苏其扬目前的生活非常如意，她仍然很羡慕一个个子娇小的女生在十几岁的年纪能在台上有如此铿锵有力的发言和自信的气势，自问若再来一遍自己能否更加自信地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思考了很久，她还是认为很难。回国以来她遇到的学生恰好和当初不自信的自己同龄，语言行为却比当初的自己更加保守胆怯。苏其扬认为自己如今能大方地展示自己的想法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当初那位高中同学的刺激，她决定把这种刺激向下延续，传给自己的学生。
苏其扬是个行动派，当即简化了模联流程用备忘录写下了具体方案。她先简单介绍了模联的含义、具体流程，又解释了动议等相关名词，暂拟自己一人为主席团全体，设定五常国家和其他五个小国为举牌出席国，以当下讨论度极高的气候问题为背景，和相关学术标准文件一同打包发进了任教的两个班级群中，让学生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国家，报名在一周内截止，非参与者自动旁观，若有任何问题可在群中随时向她提问。会议暂定在开学后的第二个英语晚自习举行。她忘记了自己目前不在国内，夏令时下魁北克与北京时间有十二个小时时差。她发送计划至班级群时是加拿大的傍晚，此刻国内时间不到清晨六点。
罗宜靖在早上九点半起床时看到了这条消息。她花了近二十分钟读完了压缩包内的所有文件，点开群里的共享表格，发现已有十来个同学在相关国家下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和youtuber练习了这么久的口语，罗宜靖也希望能有场合进行自我检验，毫不犹豫地在us代表队下登记上自己的名字，在报名截止后又与同队的几位同学商量，确认了自己leader的身份。
徐斐放假后便取消了工作相关群聊的置顶，他没有注意到苏其扬发在群里的消息，直到某个艳阳高照的下午他与宋星程在城东的一家室内篮球场相遇。宋星程是苏其扬任教的另一个班级的班主任，相比而言他更加重视理科教学，对苏其扬的模联计划并不是太在意。这场球快结束时他顺口向徐斐提到苏其扬很有想法，说得徐斐一头雾水，球也不打了站在球场边打开群聊，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耐着性子等到了魁北克上午十点，向苏其扬打去了视频电话。
“在高三这样珍贵的时间中拿出一整晚时间来做你所谓的辩论，你这样很奢侈。”徐斐说得很委婉，潜台词是他不同意。苏其扬假装听不懂他的委婉，直接发来list列举她想做模联的必要性。和徐斐共事一年的时间里她已经学会了和徐斐的相处之道，徐斐几乎保持着绝对理智，说服他必须有充足的理由。徐斐根本懒得点开那张list大图，他都猜到了上面会写什么，什么全英文参赛，锻炼反应能力和语言组织能力，这和考试有什么关系？他的每根头发丝都认为苏其扬在胡闹。
苏其扬又直接把报名表甩到了徐斐面前，罗宜靖的名字赫然在列。“罗宜靖做代表是什么意思？just make the presentation or kol？”苏其扬耸耸肩，表示both。徐斐更加无语，他不是没看到罗宜靖的英语成绩突飞猛进，但她不花时间来巩固成果，跟着苏其扬瞎起哄是干什么？徐斐觉得他有必要提醒罗宜靖不能松懈，苏其扬看穿了他的想法，直言不讳道：“fenix，我认为你对这件事情存在过度反应。三个小时的晚自习时间代表不了什么，你不能指望学生高考从这三小时中出成绩。”徐斐想也不想便开始反驳：“苏其扬你根本不懂国内的应试规则，或许你没有听说过什么叫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请你从字面意思理解，大多数人面临的确实就是这种情况。”他点了点罗宜靖的名字，“这个学生刚进校时成绩在班级中下游，英语尤其差。你可以把义务教育中的英语视为英语教育的基础——或许你知道中国实行九年义务教育制度，她的入学成绩这么难看，意味着基础非常薄弱。你的所谓模联几乎是make no sense。”
苏其扬听完徐斐略带激动的话，盯着他不断敲击桌面的手指，冷不防的开口令徐斐颇有些心惊肉跳。她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fenix，你对这个女孩有点过分关注了”，她略去了罗宜靖的名字，苏其扬非常确定徐斐心知肚明自己说的到底是谁；第二句是“你这是一种歧视”。
徐斐不太想去管苏其扬前一句说了什么，这种事没什么好解释的，他为人师长偶尔母性大发产生护犊心理太正常了，一个羽翼未丰的小丫头而已。他比较在意的是那句“歧视”。留学生几乎都对歧视非常敏感，因为在外遭遇的歧视根本上来自于racist，苏其扬的用词未免有些太重了。徐斐不想显得咄咄逼人，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向苏其扬请教这个“歧视”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其扬早就在心里认为徐斐存在间歇性patriarchy，她暂时还没从中文词汇中找到一个确切的形容词来描述徐斐这种偶尔偏执的掌控欲。她侧身倚在徐斐的桌旁，一点一点地给徐斐分析她的观点。
其一是徐斐对学生的不信任。那张申请表中除了罗宜靖还有崔思奇周颂等一众自始至终成绩都名列前茅的学生，徐斐不对他们提出异议，只是单单指出了罗宜靖。这个举动中的潜意识非常明显，就是不相信罗宜靖的成绩具有可持续性。苏其扬是个非常有个性的人，但这不等于她不重视她的工作。她非常看重教育，也非常尊重自己目前作为老师的事业。看上去她在没课时几乎不在办公室坐班，事实是她做事效率超高，从来不做无用功。她在必要时不断给学生做针对性滚动测试，清楚地记得每个学生的短板，也看到了每个学生的努力，她认为罗宜靖的进步是稳扎稳打的。
其二是徐斐有点古板了。一入职苏其扬就发现几乎所有年轻老师或多或少都被应试教育束缚住了，他们好像迅速接受了自己想象中的教育是过于理想化的，做了些无谓的挣扎后便死气沉沉地融入了大多数人对大环境下普通人对教师和教育的刻板印象中。苏其扬还记得入职时徐斐对自己的面试，他曾问她对英文教育的想法，在她给出“我认为含蓄的国人或许能以另一种语言来很积极地进行自我表达”时给出了明显的赞许态度，苏其扬当时对徐斐的第一印象是意气风发。只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徐斐就对两人相同的教育理念进行了否认，这与苏其扬最初的思路大相庭径。
最后一点是徐斐对她苏其扬能力的蔑视。这个能力包括她对事情走向的掌控能力和她的教学能力。苏其扬没有传统中国式教育的背景，但她的父母包括很多大学研究生同学都是通过一次次的应试考试才来到更广阔的平台。她很佩服能承受东亚教育压力的人，她不敢保证在这种漏勺式的筛选中成为留到最后的人，但她自认为有着其他人没有的极强的规划能力。苏其扬参考了这所学校过往五年英语的平均成绩，大概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再根据目标向前推自己应该在什么时间段达到什么样的成绩。按照规划她已经远远超过了目前该达到的标准。
徐斐听完还想开口，回想了刚刚苏其扬提的三点，字字珠玑，第一条他就反驳不了，顿时哑口无言，心中只能暗暗默许了苏其扬的模联计划。晚上洗完澡躺在床上徐斐打开了苏其扬最初发给他的list，想看看苏其扬在没有“歧视”的议题下能有什么理由说服他接受模联，结果定睛一看只是一堆乱码。苏其扬早就料到了他看都不会看。徐斐只能继续叹服于苏其扬缜密的思维和料事如神的预判，心里不得不承认苏其扬的同级管理能力非常强，领导力更是远在自己之上。研究文学的人少，关系也大多纯粹，徐斐研究生毕业之后又直接进入了公立重点中学，等于从一个象牙塔跳进了另一个象牙塔，到底没经历过真正意义上职场的磨练与欺骗，自己还是单纯了。又想起了苏其扬刚说的自己已被那帮老顽固同化，暗暗心惊自己竟然也成为了别人眼里夫子式的人物，自己好像都闻到身上散发出的霉味儿了。他摘下眼镜关闭电脑，极力想摆脱这种气质，掏出手机订了两个小时的斯诺克球台。
罗宜靖整个暑假的空余时间都扑在了模联的准备工作中，越查阅资料她越觉得兴奋，信息的涌入好像一张逐渐编织成型的大网，她对整个世界零碎的认知被串了起来。作为代表罗宜靖加上了苏其扬的微信和她进行单线沟通，逐渐摸清了模联的具体意义。此时剧本杀在国内还没有兴起，几年后的罗宜靖回想起这场模联觉得像一场规模庞大的阵营型剧本杀，各方相生相克，在关键事件的决策上只有绝对的利益，没有绝对的输赢。苏其扬在指导过程中和学生详细分析了各个国家的发展现状和民生底层逻辑，政治理念和经济基础的不同使得各个国家在处理相同问题时展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她对事件的处理态度更偏向纵横家，放在历史上她可能会成为苏秦张仪之流。作为五常之一，美国自然是主发言国，苏其扬暗示罗宜靖在遇到细节问题时可以向徐斐请教，毕竟他也有六年的留美经验。
徐斐在接受苏其扬的模联计划后对前来寻求帮助的学生来者不拒。他上学时就是外语学院辩论队的二辩，非常会抓重点找漏洞，信奉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对模联的态度更像是把它当成一场必须分出胜负的博弈。罗宜靖询问徐斐美国工业、经济相关问题时徐斐直接发给她美国国家统计局网址，顺便还拉出excel表格让她方便输入数据和其他国家横向对比，真实数据总是更有说服力。
这属于课堂之外的交流，罗宜靖非常珍惜。休息之余也能和徐斐扯扯闲话。她惊讶地发现一年多来徐斐都非常关注自己的学习，不禁在心中庆幸还好不曾松懈，却并不知道徐斐和苏其扬曾因她的成绩产生过一场争论。
模联的前一天罗宜靖整理好了厚厚一叠发言资料，反复检查后认为准备得相当全面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兴奋地有些睡不着，在晚上十一点多时她还是忍不住向徐斐发了一条消息，“fenix，你会来看模联吗”，短短几个字她删删打打，到底不好意思直白地问“你会来看我吗”。发完消息的瞬间罗宜靖按下了熄屏键，没想到徐斐的信息迅速回了过来。她点开置顶聊天，看着那张看了无数遍的聊天背景图，以及刚刚收到的那句“s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