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和政殿内,安息香烟袅袅,嵌铜琉璃香炉内的线香周围碎了一圈的绵密烟灰。
殿内很是闷热,门窗紧闭,满室的红烛让温度不断攀升,火舌静立着吞噬燃烧着时间。
内殿正中站立的刑部尚书吴钩,圆头大眼,身材矮小,背微微有些驼,两鬓的发夹杂着不少花白。他此刻脑门上覆了一层细密如针眼的汗珠,不时抬起袍袖擦拭。
“陛下谴钱公公深夜突召臣至,不知所为何事?”往日无论在哪里面见陛下,都是一副意气风发的少年国君气度,可今日御座上的他尽管行止不乱,面色却掩饰不住的苍白,穿着极宽大的龙袍沉沉靠在坐榻边,有气无力。
在官场厮混多年的吴钩不费力就察觉到,宫中必是出了大事。
身着盔甲全副武装站在龙塌阶下的御前侍卫总管戎轩,表情极为严肃地开口:“今日晚膳后陛下从凤华宫回齐修殿,路上遭遇了行刺。”
“什么?”吴钩大为震惊,不自觉上前一步,“陛下可有受伤?”
“刺客近身并未伤得陛下,但刺客中有弓箭手,陛下左肩中了箭。”
“陛下中箭了?”吴钩看向周承阑左侧身子,宽袍之下的胳膊垂着一动不动,“可我朝对刀枪箭矢等军用之物监管严格,军营之中均一一清点在册,对民间制铁也查得甚严。这些刺客究竟什么来历,竟然能在大内之中放箭?请问戎大总管,可有抓住刺客?”
戎轩摇了摇头。龙塌上周承阑沙哑说道:“朕密令你来,正是为了抓捕刺客一事。现下城门已闭,那些人必然出不了城,朕现命你二人连夜搜查城内,定要在明日开城门前有个结果。”
铁甲银白的光津满寒意,红烛印在甲上好似血色,惊心动魄。“切记严防消息走漏,城中不论贫民世家挨个探查,尤其是大批不明人马扎驻的立即拿押,待朕亲自审理。”
“臣等谨记。”吴钩领旨,眼角视线里躬身抱拳的戎轩紧绷着脸。
这黑大汗向来名不见经传,新帝即位后陡然跃居高位,人品脾性吴钩都摸不准,皇上突然点名要他俩合同查案,看来行事比平日要更加谨慎些。
卯时三刻的天蒙蒙亮,太阳刚过地平线一点,迷迷糊糊还未完全睁开眼。
晨曦下的和政殿金顶森然庄重,周身红绿相间的琉璃流光溢彩,高大的轮廓寥寥数笔就勾勒出皇家气派。
殿前广场上文武官员已是列队整齐,笏板或插在腰间或执在手中,等待着进入大殿。
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日的队列异常沉默,梁夏自来重武轻文,武将出身的官员占了多数,这些人聚在一起高言快语,礼数难以相拘。
但今日队列里无人说话,所有官员静静等候着上朝。
一刻钟后,和政殿的殿门开启,宫内太监总管钱和裕摇着胖胖的身子走出,向阶下高声捏着尖嗓子喊道:“请诸位大人进殿。”
龙座上端坐的皇帝看上去甚是疲惫,面对众臣参拜的脸色也不似一贯的和善。
和政殿上酝酿着风暴,只待一触即发。
最终是年近耳顺的顾侯率先出列开了口,他是朝堂上德高望重的老臣,手中又无实权,往日少问政事。
“陛下,昨日深夜御前侍卫总管戎大人带御前禁军到老臣家叩门,说是要拿贼,皇城街衢里巷,到处是禁军的火把。老臣敢问陛下,是怎样胆大包天的贼人,惊动御前如此大费周章?”
众位官员的目光都聚焦在周承阑身上,龙座上的他收敛倦意,不咸不淡地短短一句:“昨夜数名黑衣人入宫行刺,朕于流箭中受了伤。”
群臣耸动,一下子响起小声议论之声。顾侯十分关切:“陛下龙体可有大碍?受的伤重否?”
“朕无妨。”可苍白如绢的脸和失了血色的唇透露出真实的身体状况。
“那禁军和刑部昨夜搜查可抓住了贼人?”顾侯接着问。
“未曾。”语气里并无愠意,仍是温澈如水。
顾侯高执长笏甚为担忧:“贼人如此手眼通天,用弓箭射上了陛下之后尚能全身而退,视皇城数万禁军如无物。陛下理应严封京城,彻夜搜查,凡出入京城者皆当严加盘查。”
“顾侯此言甚是,”吏部侍郎姜淮之出列附言,“臣以为,此次贼人出入大内来去自如,直如探囊取物,御前侍卫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臣听闻昨夜是戎大总管亲自当值,按理说宫内守卫较往日应更为森严,陛下却仍被刺客所伤,这如何不令臣等惊惶忧虑?陛下理应按渎职罪斥罚御前侍卫,以警在职。”
姜淮之一言正气凛然,不少官员低声附和。
周承阑袍袖轻拂,语气不紧不慢:“贼人自然要抓,御前侍卫是否失职也需仔细斟酌,不过眼前有件更要紧的事,朕想听听众位卿家的意见。”
他目光一扫群臣,眼底深不可测。
“昨夜刑部和禁军并非一无所获。”
殿内鸦雀无声,百官屏息凝神等着下面的话。
“御前禁军在落樱巷搜查刺客,不料当场撞见兖州知州府的衙役携礼进了武忠侯府。”周承阑朝戎轩递了个眼神,戎轩到阶前面向诸官员道:
“臣奉旨和吴大人同领禁军在城中搜寻刺客,在落樱巷中亲见一队人马进了武忠侯府后门,臣等不敢妄进侯爷府上,只好等候稍许,那队人马从后门出来,当场被臣等拿获,打头的衙役亲口招供是奉知州之命进京送礼到武忠侯。”
“戎卿不妨与诸位卿家说说,兖州知州送往武忠侯府的这份礼,是何等分量。”龙座上男人话语中的凉意让阶下众人心中俱是一凛。
戎轩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得工整的素笺,平展开一字一句念道:“宽幅赤血珊瑚一对,福禄寿纹白仙玉屏风两对,玉嵌玄铁明光甲三身,金紫琉璃翡翠石两块,万喜云烟锦屏风两对,稀世书画真迹五十余卷,黄金五万两,白银八万两。”
这份礼的重量着实让官员们暗自咂舌,赵府平日作风穷奢极侈,如今一看那还算是低调了,单这一份礼就够不少低阶官员奋斗一辈子的。
御史何雍迅速出列,满是愤慨道:“兖州去岁夏遭逢洪涝,受灾百姓多达数万人,今春又遇大旱一月有余,大多农户的春耕皆深受灾情之苦。臣闻兖州如今饿殍遍地,朱门前乞讨者昼夜不息。朝廷自去岁数次驰援兖州物资,银钱粮草都甚丰厚。按理说既得援手,灾情该和缓才是,可兖州百姓之水深火热却未减轻,兖州知州每每上书都是诉苦天灾难平、刁民难惹,如今看来,朝廷送去的那些物资,不知是有几分能到百姓手里!”
何庸是前年的进士,年方二十有五,为人耿直端正,在他周围素来聚集着一小群年轻的中正之士,当下他们听了何庸发言,纷纷附议表示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