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卫羡鹿自喝多闷闷哭了一场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又做了好长一段梦,重生之后,她经常做梦,在梦里总是听见断断续续的哭声,夹杂着惊恐哀伤和怨恨,这声音既像自己的,又似这宫中数百个冤魂的。
半梦半醒间,卫羡鹿觉得口渴,她想叫春桃,可是嗓子极其干燥说不出话。她又想醒来睁眼,可是眼睛上想被一条丝带蒙住双眼,无论如何努力,眼前总是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雾,什么也看不清。
而后,他听见两声小声地求饶和说话声,有男有女,不太真切。
她满是燥意,脑袋还是昏昏沉沉,身子轻得很,像一叶小舟轻轻漂浮在云端。
“公主,您醒了?”春桃急切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卫羡鹿酒没醒,神迷迷糊糊伸开手,翻了个身,却咕咚一声直接倒在地上。
砰的一声,陶瓷一类的东西掉下来,磕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破裂声,春桃见她滚下床,焦急道丢下醒酒汤小跑着过去扶她。
“公主您没事吧?!”
卫羡鹿算是醒了,可眼睛上结了一层翳,好长一段时间还是看不清,她抬手试着擦眼,两条如藕细白的手臂却像是挂了千万斤的重物,叫她抬不起来,试了几次,直到春桃从后面抱起她,她依旧不肯放弃。
卫羡鹿彻底急了,愤愤地扭动身子,想从春桃怀中挣脱出。春桃大惊,面前便是一地碎瓷片,若再往前挣扎去,必定会伤了身子。
宁烬揍走了安世之,就原路回到了寝殿外,他就一直站在远处,用耳朵细听殿内传出的声响。
听见春桃焦急地呼喊,而后是卫羡鹿几声女子低低的嘤咛,宁烬身形动了动,可是他并没抬脚进去,而是作为一个侍卫应有的责任站在远处默默听候差遣。
以前,他都是差遣别人的,如今调换下位置,他也能算是有些体会到手下人一点点心境了。
不爽。
—
宫女们闻声鱼贯而入,可都是控制不了发起酒疯的卫羡鹿。
宁烬抬眼看了下天空,原本红霞骄阳却不知何时被层层阴云遮住面庞,宫内几棵桃树枝叶被陡然乍起的冷风吹得微微低下头。
要下雨了。
与此同时,卫羡鹿披着一件寝衣挣扎着想要出去,嘴里还在小声嘟囔着:“好闷,出去透气”
春桃额头上一层汗珠,她之前伺候卫羡鹿起居饮食,自然也是知道卫羡鹿身子孱弱,整个人小小一只,十分单薄,可如今喝醉了闹起来竟然几个人都拦不住。
宁烬站在檐廊下,负手而立,望着阴云低沉的天空,淡淡吐槽了句;“废物。”
拎着太医过来的小厮文言一怔,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宁烬,“?”
小厮:我可没惹。
太医被急吼吼的带来,刚踏进殿里,袖子便被身后的人拉住,他一个踉跄稳住身形顿在原地,狐疑地向后看去。
“进去之后只管开药,别瞎看。”
太医;“”
宁烬怎么看进长秋宫的,而且近卫羡鹿身边的只要是年轻一些的男人,就不顺眼。
当然,除了他自己。
太医在宁烬快剜死自己的目光注视下,极为谨慎的走进殿内,卫羡鹿闹得没什么力气了,虚弱的坐在桌前,静静地等待太医号完脉。
这时间过于长,宁烬满腔莫名而来的燥意没处熄灭,见太医还没出来,里面也没了挣扎的声音,便时不时扫过去目光。
久而久之,宁烬被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动作和心思吓了一跳,自从无意救下卫羡鹿开始,而后接二连三的与她相遇,灯火下不自觉描摹她的眉眼,最后竟然来着长秋宫做了低微的侍卫。
每一段都与他如磐石的心志和原则背道而驰,他不是没觉得自己做的荒唐至极,只是一旦有开始,便自知可能无法停下来。
太医开了些药走后,春桃按照方子监督宫女去熬了药。诺大的殿内殿就只剩卫羡鹿一人,她整个人清醒了点,不哭不闹,就只是保持一个姿势孤零零地躺在榻上。
原本包扎好的手也对随着刚刚的剧烈运动崩开了,小手无力垂在榻边,白色的纱布上已经溢出点点血迹。
宁烬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他在殿外听见咚的一声,以为是她又摔下来,思索片刻闪身进来,随手捞过放在桌面上的金疮药,弯腰从纱帘外向里走。
风雨袭来的前兆就是静悄悄的,殿内安静的可怕,宁烬十分小心地替卫羡鹿换下沾血的旧纱布,卫羡鹿的手长得十分小巧,指甲修理整齐,圆润可爱,他每一个动作轻的像是在捧着一块稀有怕碎的美玉。
卫羡鹿迷迷糊糊的,以为是春桃来给她换药。可她感觉到不同的是,春桃今日换药的动作轻柔了许多,比往日里还要更轻。而且好像药膏也换掉了,现在抹的这个比之前好闻多了,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抹在手上很清凉,酥酥麻麻的。
卫羡鹿比往日里要受用很多,脑中的浑噩也褪去不少,直到她的手被‘春桃’轻轻捧起,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卫羡鹿顿时肩膀一缩,忍不住轻柔的痒,往一旁缩去。
“春桃别闹”
捧着她的那只手一顿,而后陡然抓紧几分,两只手贴近,卫羡鹿那只细腻的小手被宁烬粗粝的大手包裹住,除了手心的伤口的疼,她也感受到了手背被茧子磨砺的痛意。
这不是春桃的手。
卫羡鹿惊得睁开了眼,下意识的往一旁看去,只见原本垂在榻侧的纱帘自外掀开一角,一只历尽风霜的手探了进来,宽大的指节,满是厚厚茧子的手,看了令人心惊。
宁烬没有探进来,而是只掀开纱帘一角,隔着一层朦胧,视线落在里面那团小小的团子,开口:“公主,还疼吗?”
他的声音响起,原本昏暗的寝殿内突然亮堂起来,照的二人身形明显,影子影影绰绰交织在一起,而后,一道炸雷在耳畔响起。
卫羡鹿本就内心惊惧,被一声春雷打回神来,她用尽力气抽回手,嘴唇颤抖憋着一股劲忍住没叫出声来,眼眶里泪水打转。
她怕打雷,也怕宁烬。
又是一道白光亮起,卫羡鹿呼吸急促,望着近在咫尺的帘后宁烬的身影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凶兽,似乎下一秒就会奔着自己而来,一口吞入腹中。
前世那些痛苦的记忆又浮现在眼前,卫羡鹿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最终还是滑下两行清泪。
宁烬皱着眉头看着里面哭了的小姑娘,带着点鼻音,声音都在颤抖。
“你别过来,出去!”
他回过神来,只觉脸上有些木,原是刚刚牙齿咬合的太紧,自己并未意识到。小姑娘还是很怕自己,哪怕自己不要命的救了她,可她还是惧怕,若不是前世就与他有深仇大恨,不然这真是解释不通。
霎时间,他似乎被人从头顶往下倒了盆冷水,一颗心不断向下沉寂,内心的动荡久久未平,最终归为平静,任命似的抬脚向后退一步。
“臣,告退。”
冷,哪怕是春末时节,可房间内依旧寒冷。
小厮感到一阵寒意席卷着自己,哪怕手边有烛火,可他研墨的手还是冷的发僵。
他身上都是虚肉,抵御不了寒冷,站的久了,竟没忍住站在原地打了个喷嚏,打喷嚏不要紧,手上一抖,几滴墨汁从砚台里喷溅出来,好巧不巧的落在宁烬练字的宣纸上。
微弱烛光摇摇一晃,昏黄映出少年无暇的棱角,宁烬微微皱眉,手上稍有停顿,淡淡道;“找死?”
小厮缩起脖子顺着桌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磕了几个头,直到额角上磕出血。
“公子饶命!”
小厮心里一阵胆寒,明明今天出去时,宁烬的心情还是好的,只是回来时脸阴沉的和今日的天色般阴沉的可怕,他告诉自己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要触了这眉头,可是自己就是蠢,赖不得别人。
宁烬冷冷地掀开眼皮看了两眼跪在地上怕的直打寒颤的人,心里嗤笑,将那一团已经被墨汁晕染开来的宣纸揉成一团丢在小厮脸上。片刻,他再想下笔可却发现心里怎么也静不下来,越坐在这里越觉得烦躁,瞧了眼外面只挂几颗疏星的天,想了想,拎起长剑起身走了出去。
小厮见自己没事了,瘫坐在地上喘了好几口气,直到心境慢慢平复下来,他才忍住双腿的麻意扶着桌子从地上慢慢站起。
他手里攥着宣纸,摊开是皱巴巴的一张。他不太识字,看不懂上面有些写的内容是什么,但字体好看的很,笔锋出锋苍劲有力,这种字迹哪怕说天下书法名家也不足为过,扔了又感可惜,小厮思衬片刻,将那宣纸整整齐齐的叠起来,揣进自己怀里。
宁烬出了西苑,绕着长秋宫巡视了一圈,他下午重新布置了下守卫,见没什么差错,他便又来到卫羡鹿的东苑值守。
北地战事时常吃紧,他早已习惯了夜里不久睡的习惯,只需天刚蒙蒙亮时眯上两个时辰。
卫羡鹿怕他,他就只站在东苑外,绝不靠近内院。
夜深露重,宁烬丝毫不在意衣边和鞋子被露水打湿,湿漉漉的黏在皮肤上,他抱着长剑,靠在宫墙上默默看着内院的一切。
卫羡鹿白日里睡得多了,晚上便没什么想睡的意思。久躺不坐,身上一阵酸痛,她让春桃扶着自己到院子里走一走。卫羡鹿身上披了一件平日秋冬穿的兔绒披风,毛茸茸的兜帽将她整张小脸裹成一团,她站在院中间懒懒地伸个懒腰,想着白日里下的这场雨,倒叫空气清冽了许多。
她贪婪地嗅了嗅空气中伴有泥土湿润的清香,醉酒后的昏意全然消散,她嗅着,静谧的夜里,突然听到墙外一角传来低低声响,她动作一僵,警惕地看向不远处那团黑暗。
“有人在那里吗?”
宁烬闻言,呼吸刻意放缓,他低头,不知自己脚下何时踩住两根枝条。
卫羡鹿狐疑地缩回手臂,向门口走了两步,犹豫着又问了一遍。
见还是没有回答,只有黑夜中自己怏怏的声音,仿佛刚刚那响动就像晚风卷来的沙石,顷刻间消散无踪。
此时春桃从殿内寻了过来,扶着还有些虚弱的卫羡鹿回了内殿。
直到卫羡鹿进去,宁烬这才中黑暗中慢慢现出身形,他望着内殿几分暗淡的珠光,久久握紧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若有人在他身边,皆会十分诧异向来不会心慈手软的少年将军的眼神如今辗转几回浮现出来的柔光,叫人心里蓦地一软。
他苦涩的勾起唇角,似是无意识地低低唤了一声:“小鹿,能不能不要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