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别
孟家离开数日,南郡城里的人们将香车宝驹逐渐淡忘,随着新任都尉温元通上任,他们继续安逸闲适的生活。温客烟没有答应父亲接替信差的职位,他痴迷医药之学,坚持治病救人的理想,弄得温元通一点脾气也没有,只好培养自己的小儿子温客达。李彦看见温客烟的虔诚颇为感怀,一边呷着凉茶一边感叹,“客烟,你有天资,又肯努力,将来定是能成一代名医!”
温客烟浅笑,冲着师叔施礼,而后就要回家,陆云乾唤他留步。李彦扭头望着师哥凝重的神色,不敢言语。
“客烟,师父过几天就要搬去京都了。”
此话一出,温客烟泪光凛凛。
“医馆会继续重修,从此以后,我将它交付于你。”陆云乾讲得语重心长,“师父也信你终能成一代名医。”
温客烟双膝跪地,落下泪水,“师父,客烟还未学有所成,怎能堪此大任。”
陆云乾扶他起身,伸手轻拭他的泪痕,“客烟,你这些年随我学医用功用心,一丝不苟,师父都看在眼里,从此你坐堂行医,更需谨慎。人有一技傍身,既能做自己热爱之事,又能为众生解难,乃是造化。”
李彦称道,“是啊!客烟!你师父如此看重你,就不必再推辞了!”
温客烟的离愁别绪难消,“师父,你何时回来?”
陆云乾看了一眼李彦,他端着茶杯不敢说话,轻轻摇头,示意叶天一事不便外传。陆云乾哽咽,而后说道,“许是没有归期。医馆以后就改称温氏吧。”
温客烟坚决摇头,“陆家医馆永不更名。”
陆云乾轻抚徒弟的肩膀,“牌匾无关紧要,只要能治病救人便好。”他唤儿子苍林进堂屋,“记得告诉工匠们,医馆重修过后就交予客烟吧。”
苍林点头答应。他望见温客烟满眼泪水,轻声劝道,“客烟,相聚有时,别难过。”李彦起身将温客烟送出门去,不忘嘱咐,“师叔给你留个地址,日后有任何麻烦,就飞鸽传书,师叔一定鼎力相助!”
客烟鞠躬道谢,带着满心不舍离开陆家。
堂屋里,陆云乾问苍林,“你的商铺都安排好了嘛?”
苍林点头,“安排好了,我走以后,周景年会好生照料这些生意。”而今的陆苍林多了几分果敢,正如他跟布幽说过的话,他不会再沉溺于小富即安的快活里,重生一回,只为热血重燃。
他将商铺交给周景年的时候说得轻描淡写,周景年却是摇头如拨浪鼓,“东家,我不能担起这般重任!”
“什么重任啊!之前都是你在忙前忙后,现在你的工作内容不是一样嘛!”
“东家也知道我是个坐过牢狱的人,恐难服众,只怕会给陆家商铺带来麻烦。”
“想多了!我将工艺教授于你,他们敢找麻烦,南郡以后就买不到物美价廉的陶瓷和布匹。那帮人就是嘴上倔强,行动迟缓,不用在意他们。”
周景年还觉得不妥,“东家去了京都,商铺的银两怎么送给你?”
苍林轻笑一声,“银两由你保管吧,将来我需要用钱的话,会给你传信!”
周景年更为吃惊,“这不合适!东家……”
苍林打断,“没什么不合适的!周景年,你不要再推辞了,我这么做就是因为信任你,仅此而已!”
周景年落泪,深鞠一躬,“难得东家看得起我,景年一定不负东家所托,经营好陆家商铺,等着东家回来。”
陆云乾赞同苍林的做法,“周景年知恩图报,是个好人选。”他接着问,“那李润呢?”
苍林闻言,蹙起眉头,“我想带着李润一起去京都,可她说她哥哥被迫离开,家里无人替李母守孝,心有不忍啊。”
陆云乾也犯难,将李润一人留在南郡,他们都不放心,可守孝也是大事,不好抉择。
苍林说道,“李润的心意我都明白,她想留下来,我不能勉强,方才也托付温客烟帮忙照顾李润。”
陆云乾点头,”你去唤你妹妹来堂屋,我有事嘱咐你们两个。“
苍林知道灵儿这些时日茶饭不思,都是在思念那位三皇子,他领着灵儿走进堂屋,陆云乾让他们分坐两旁。
灵儿眼眸低垂,哀愁难消。陆云乾开口说道,“过几天,咱家就要启程京都了。有些事,你们两个需要谨记。”
灵儿抬眼,望见爹严肃的目光。
“孟镝的皇子身份不可与任何人言说,包括你的先生,知道吗?”陆云乾将海然的话强调给苍林听。
苍林点头,“明白!”
“皇子与我们寻常百姓的身份有天壤之别,从此以后,你们不许再提起过去的事情。尤其是到了京都,人生地不熟,更需谨言慎行。”
灵儿闻言,心绪更沉,陆云乾望着那哀愁的双眸,语重心长,“将过去都忘掉吧。”
陆苍林轻声答应了一句,他偷偷望了一眼妹妹,瞥见了杏核双眸里的泪光,心有不忍。
灵儿知道自己什么都忘不掉,可爹的言语如此沉重,她已无退路,只得轻轻点头,昧心答应自己可以忘掉过去。
陆云乾些许踌躇,而后抬手让他们兄妹去收拾行囊,苍林陪着妹妹走出堂屋。
“灵儿,我……”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望着灵儿的眼泪,终究想不出一句消愁的言语,停顿片刻,倒是灵儿替他解围,“哥,我明白。我随娘去整理行囊了。”
苍林哽咽,望着庭院里的蓝天,轻叹一句,“他们俩,唉……”李彦走过来,轻抚他的肩膀,”你说谁啊?“
苍林急忙摇头,“没什么。”
“还有什么没安顿好的事情吗?师叔帮你解决!”
“没有了,多谢师叔。”
“苍林,要不要找个丫鬟来帮忙照顾李润啊!”李彦问道。
“不必了,师叔,李润从小勤劳,自己能照顾好自己,有个下人跟着,她反倒不自在了!”苍林又想起盘缠的事情,“师叔,我们一家搬去京都带多少银两合适呢?”他这些时日在盘算穷家富路的花销,但毕竟不知道京都物价几何,还是请教李彦更为妥帖。
“你带些散碎银两即可,我带的车马无需花费,京都的细软师叔都替你们备好了,没有太大的花销。”李彦胸有成竹,“到时候,师叔带你看看都城的流光溢彩。”
“苍林!”陆云乾迈步出门,召唤儿子,陆苍林走到父亲身前。
陆云乾瞥了李彦一眼,示意他住口,李彦满脸委屈,自叹出力不讨好。
“苍林,爹决定去京都是为了承接你师伯叶天的医馆!此行是受人之托,不得张扬。你切记要安分守己,谨言慎行,无论都城多么繁华,你都不能患得患失!“
苍林苦笑,“爹,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嘛。还没等出发,就觉得我会患得患失。“他自认修正错误很彻底,可爹竟然还如此忧心,他觉得很委屈。
李彦帮腔,”就是!就这么看不起我们苍林!人家一己之力创建商铺,造福南郡,你还这么敲打孩子,实在不算慈父!“
陆云乾愠怒,斥责李彦,“我教我儿,与你何干!”
李彦无奈,“行行行,我又多嘴了,我睡回笼觉去!”话音刚落,李彦拂袖而去。
苍林刚想劝架,师叔一步不留,他扭头望着陆云乾冷冽的眉眼,“爹,师叔处处为我们着想,你何必总是冷言冷语呢?”
陆云乾长舒一口气,而后抚着儿子的肩膀,“你师叔的好意我当然明白。可是京都不比南郡,那里高官云集,风起云涌,你师叔身在朝中多年,自是进退有度,可你年轻气盛,城府不深,一不留神就会惹来麻烦,爹当然要多告诫几句。”
苍林摇头,“爹,你这话太伤人了!我承认我刚有钱的时候没有城府,患得患失,但人谁无过啊,知错能改还善莫大焉呢!我都痛改前非了,怎么还惹麻烦呢?”
陆云乾愁眉不展,“你记得爹的教诲。前路未知,谨慎为好。”
苍林无奈嘴上答应,心里还是不服气,“知道了。我去跟古庸先生拜别。“
“说起孟家,只道是孟大人升迁京都为官,不可多言。”陆云乾提醒道。
“嗯。”苍林应付一句。
古庸先生正与故人漫步庭院。来者是云州沈家,沈老爷同古庸走在前,何管家扶着沈二爷走在后面,戴着面纱的女儿素商坐在堂屋饮茶。
沈老爷望着庭院的梨树笑道,“当年的梨树苗如今已载着梨花开。”
古庸慨叹,“是啊,光阴似箭。”他望了一眼沈二爷的拐杖,心中酸楚,“小昭啊,你的伤……”
沈二爷急忙摇头,“不碍的,人生哪有完满的事情,如今一切安好,就是幸事!”
何管家心中一颤,沈二爷的名字除了他的堂兄沈复沈老爷以外从来无人敢唤起,看来这位礼苑先生辈分甚高啊。
古庸哽咽,眼眶微红,他轻抚沈二爷的手臂,“平安就好!”
沈老爷似乎也有心绪难平,他捋着白髯,扶起古庸。古庸微微欠身,拱手施礼,“礼苑得建,全仗沈家……”
话未说完,沈老爷立马抬手阻拦,“传道受业,功德无量。多年前的事情莫再提起了。”
古庸抬眼,望着沈复炯炯双目,恍惚中又见曾经丰神俊秀的沈家大少。沈复劝道,“我当年就说过,无论文武艺,都是造福后人,今天闻听礼苑朗朗书声,得见礼苑莘莘学子,就证明当年的路都是对的。”
沈二爷微笑点头,“大哥说得对!”
何管家继续扶着沈二爷,余光瞥见古庸的泪眼,又回想沈老爷的言语,心道这位先生与沈家关系匪浅。
行至回廊尽头,沈复问道,“听说南郡山脚有一座无名之碑?”
古庸停步,思量片刻,沈复抬眼相望,无多言语,古庸微微点头,“山上是清水岩庙。碑石便在山路的起点。”
沈复望着晴空,微微颔首,“明白了。”回头同何管家说道,“去将素商唤来,我们去庙宇烧香。”
何管家应声离开。
沈复同古庸道别,“保重!”
古庸拱手相送。
沈家一行人走到礼苑门前,碰见苍林。先生只道是故友来访,苍林施礼寒暄,送别沈家,抬起头来看了那面纱少女几眼。
古庸问道,“苍林,何事啊?”
苍林这才道明来意,“先生,我爹要去京都接手师伯的医馆,过几日我们就要启程了。今天前来,是为跟先生拜别。”
古庸闻言,心中一沉,“明白,此去路远,好生照顾自己。“
苍林望见先生苍老的面颊,想起从此之后的除夕或许再无人会陪伴他的左右,鼻子一酸。他双膝跪地,不敢抬眼,“先生,就此别过,学生……”
苍林哽咽,说不出更多的话,一口气磕了三个头,古庸慌忙扶他起身,“去了京都,更需谨慎。”
“我记下了。“
古庸想起孟谦留给他的信,“若是还能见到孟大人,替我带句话,他匆忙赴任是皇命在身,不必牵挂未曾与我告别的琐事,告诉孟镝和孟然,先生祝愿他们平安顺遂。“
苍林点头,“明白。”想起孟镝的名字,苍林思绪如潮,皇子身在王宫,或许今生再没有机会跟他见面,这份祝福大概是飘不进红墙里。念及此处,苍林有些感伤,瞒着先生答应他的嘱托,而后带着满腹心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