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
夜半,蒲斯年忽然惊醒,心口骤然疼痛,肝肠都在抽搐,汗流浃背,坐立不安。是夜,疼痛反反复复,斯年再无困意。
天亮,陈少安给古庸先生端上早餐,“先生,孟镝在门口求见。”
“唤他进门。”古庸端起茶杯,缓缓喝了一口清茶。他以为孟镝担心斯年,大早上跑来探望。
孟镝彻夜未眠,跌跌撞撞地闯进门来,双目通红,一脸伤悲。
“先生,瑛姑去世了……”他连施礼都全然忘却,声音沙哑。
古庸的茶杯还端在嘴边,身体却突然僵住,“什么?”
“瑛姑走了。就在泉溪旁的草房前。”孟镝重复了一遍。
古庸起身要去厢房,孟镝想起瑛姑的嘱托,拉住先生,“瑛姑临终之前交待过,不能将此事告诉斯年,让他安心赶考。”
古庸自然理解瑛姑的苦心,可瑛姑的遗体总要安葬,此事又如何瞒住她唯一的儿子呢。
孟镝揉着一夜未合的双眸,顾不得疲惫,“我与爹商量过了,瑛姑的葬礼由我们帮忙置办,还望先生一定要瞒着斯年,让他安心复习。”
孟镝转身便走,回头又道一句,“对了,这几日我和灵儿都要同先生告假。”
古庸点头,抬手示意陈少安相送。
少安听得方才的对话,心中亦是纠结难安。师兄斯年天资聪颖,功课精进,是诗书学院的师长们最为器重的门生,若是因此错过科举,一蹶不振,那真是莫大的憾事。加上平日他在功课上深得斯年的帮助,如今师兄有难,他自然要竭力相助,让师兄顺利参加科考。可转念一想,师兄对母亲的爱意万般深切,那一日的细雨仍旧震撼少安的心灵。也许只有书声琅琅的礼苑才能让斯年暂时忘却人生的阴霾,唤起万丈才情,可他为了保护母亲,愿意放弃一切前程,母子情深至此,少安若是隐瞒噩耗,将来师兄知道真相,自己又该如何相对。
少安随孟镝穿过礼苑长廊,孟镝停下脚步,将怀中的几包药递上,“方才走得太急,差点忘了我从医馆取来的药,辛苦你每天按时熬制,让斯年喝了。”
少安接下药包,点头说道,“放心,我一定照做。”
“多谢。”孟镝拍了一下少安瘦弱的肩膀。
厢房前,古庸踱步捋苒,踌躇不决。斯年在礼苑苦读十载,古庸怎会不知他与瑛姑的感情。从前,斯年屡次从家中返回学院,身上总带着伤痕,他虽竭力掩盖,却难逃先生的眼睛。古庸觉得奇怪,暗中打听,才知蒲斯年护着母亲挨了许多蒲酒鬼的毒打。古庸将这事埋在心里,不停鼓励斯年尽心苦读,金榜题名。瑛姑的心意自然有理,斯年不能错过今年的科举,一旦他得知母亲离世,人生便再无期望,哪里还会去求取功名。可是,他们刻意隐瞒噩耗却是有违天道啊。自古孝义为先,学子放弃丁忧,一心赶考,也是不合礼法的事情。一边是瑛姑的遗愿,一边是孝悌礼义,古庸实在难做抉择,转身要走。
厢房突然开门,蒲斯年走了出来。古庸望见他憔悴疲惫的脸颊,一时语塞。斯年俯身施礼,先生急忙扶他,“身上有伤,就不必再与我拘礼。”
“先生,我要回家。”蒲斯年干涸的嘴角犹如枯木的树干,沟壑纵横。
古庸听闻此话,心中震颤,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还好陈少安端着汤药走过来,“师兄,你醒了,这是孟镝拿来的汤药,他说你要按时喝下,伤势便能痊愈。”少安尽力保持冷静,以防斯年看出什么端倪。
古庸借机劝道,“斯年,把伤养好,再做他想。”
“我要回家。”斯年不闻所言,双眸里尽是坚毅和决绝。他非常笃定自己的心痛难耐就是因为娘亲饱受煎熬。
少安眉头蹙起,望着先生摇头。
古庸哽咽,“斯年,你娘不是交待过,你需好生读书,不可再回蒲家。现在若是贸然回去,岂不是……岂不是让她心忧……”古庸不知他的话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蒲斯年指着胸口,满面愁苦,“我娘一定遇那酒鬼鞭打,我必须回去,不然这心痛能索我命!”
古庸恍然,或许母子连心,此事瞒过他眼,瞒不过他心。他无意迎接斯年坚毅的目光,低头思量对策。少安满目悲伤,瘦弱的身躯迎着微凉的晨风略微颤抖。
斯年突然拔腿就逃。
古庸急忙指着少安,“快去追他……”
蒲斯年迎着艳阳疯狂奔跑,汗水很快打湿衣袍,淋着尚未愈合的伤口,加剧疼痛。可斯年争分夺秒,哪里敢停。他握紧双拳,冲着山林,冲着红日,冲着椰树,冲着青天,高声呼喊,今日再遇蒲酒鬼行凶,我一定与他鱼死网破!我要救娘!
苍林正在染坊试色,接到妹妹传来的一封书信与他倾诉瑛姑之事,求他帮忙置办棺木。苍林见字如面,急忙安排景年试色,出门去找棺材铺的老板。
瑛姑的遗体停在草房,孟镝站在门外,将片片画纸铺在地上。他席地而坐,望着这些碎纸发呆,那夜的南音和琵琶还在耳边萦绕。灵儿拎过来一桶浆糊轻轻放在他身旁。孟镝抬头望见灵儿疲惫的脸颊,轻抚她额头的香汗,“我想什么,只有你最明了。”
灵儿点头,“彼此彼此。”
“对了,棺木一事你不必担心,我哥已帮忙去办了。”
孟镝用浆糊将画纸小心粘起来,“谢谢苍林哥。”
灵儿折起罗裙,俯身蹲下,“灵堂总要设置在蒲家吧。”
孟镝闻言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瑛姑此生被蒲业害得苦,道别人世之际,又为何要让她再回受难的地方呢。”
他遥望远方清泉,“今晨,我与爹和海大人商量过了,灵堂就设在这草房。清泉丁宁便是哀乐,竹林飘摇便是吊丧,与瑛姑有缘的良人便是亲朋,这画像和那琵琶便是陪葬。倘若生前瑛姑就能与它们相伴朝夕,也就不会活得这般苦痛了。”孟镝低头将最后一片画纸努力粘好,对着阳光举起那幅画像,只见红日之下那将军身披锁甲,手持缨枪,好不威武,孟镝不禁呢喃,“瑛姑,将军随你长相厮守。”
海然在府衙理完公务,坐在长椅前思来想去,提起笔来,写下一封书信:知南师傅,展信佳。瑛姑仙逝,节哀。
他将信件递给属下,“将它寄到云州寺院。”随后驾马去清水岩庙。
蒲斯年撞见了刚出门的李润和李唐,两人怀抱着一筐缟素麻布。怎奈苍林只告诉他们瑛姑吊丧之事,未再说其他隐情。李润见斯年心急如焚,以为他得知噩耗,满心同情地说道,“斯年节哀,苍林帮忙去置办棺木,我们也去竹林草房帮忙,定会帮你好生安葬你娘。”
李唐点头,“是啊。”
蒲斯年听闻“安葬”两字不禁打了寒颤,一身热汗瞬间冰凉,连正午的太阳都晒不暖。他走到李润面前,低头看着箩筐里的缟素麻衣,“你说什么?安葬我娘?”
“苍林说,瑛姑在竹林草房去世。你……”李唐再看蒲斯年惨白的脸颊,发抖的薄唇,方才发觉原来他并不知情。
李润刚要劝解,蒲斯年发疯一般往竹林奔去。
苍林和布幽赶着牛车载着棺木行至草房前。这次还要多谢布幽慷慨相助,苍林想着多给他些银两。布幽却摆手拒绝,苍林很意外,不得不对这位银匠刮目相看。
骏马长嘶,只见海然和孟谦带着了缘一并赶来。了缘走进草房,见到瑛姑尸身,席地打坐,合掌诵经。
孟镝帮苍林将棺木抬下,马蹄声再度飘来,他循声望去,孟然拉着缰绳长吁一声,翻身下马,“斯年知道了。他知道瑛姑……”孟然还没把话说全,只见蒲斯年失魂落魄地冲进来。他大口喘着粗气,站不直腰,血红的眼睛环顾四周。棺木、琵琶、画像,还有满目悲凉的孟镝和灵儿,好似都在向他宣告结果。他拖着沉重的身躯跌跌撞撞闯进草房,耳边传来渡人经。
他望见了娘,娘安详地躺在草房里。他双膝发软,跪地而行,趴在娘的身前。娘的额头上还有青紫的伤痕,斯年一滴热泪落下,浸润在枯草上。虽然伤痕未愈,可娘的面容秀美,眉目舒展,不见一丝苦痛。
“娘……”斯年呢喃,“娘啊,起来吧,求你了!”他欲伸手去抚娘的鬓角,看见自己满手泥土唯恐弄脏娘的秀发,急着用衣袖擦手。
僧人见状,停下诵经,起身扶他,“公子,不可触动逝者身躯,动一发如千针刺痛,超度不得啊。”
斯年缩回双手,还趴在娘亲身前呼唤。
僧人再劝,“公子,你如此唤她,她一心牵挂,怎得了苦啊。”
斯年摇头呢喃,“娘不能受苦,不能让娘受苦……我走,我走……我不能连累她受苦……”
孟然和孟镝走进来扶他起身,“斯年,节哀吧。让了缘师父诵经,超度瑛姑。”
了缘望着斯年,心念阿弥陀佛,感叹好一个赤心孝子,对着瑛姑的身躯悼念,“愿施主了却牵挂。”继续诵念渡人经。
草房门前,斯年伏身跪拜。古庸和少安终于赶来,李润和李唐紧随其后。
“对不起,是我们疏忽了。”李润和李唐放下一筐缟素,“我们以为斯年已经知道此事,就什么都说了。”
孟镝恍然,望着伏身恸哭的身影,轻轻摇头,“你们不必自责,事情紧急,来不及说得那么详细。”
古庸提起一件缟素,轻轻披在斯年身上。
诵经完毕,太阳已向西。了缘走出草房合掌,“阿弥陀佛,施主可以入棺了。”
孟然和孟镝将瑛姑小心抬进棺材里,斯年缓缓起身,看了娘最后一眼。
古庸望着瑛姑的尸身,泪红眼眶,心道一句,“瑛姑,老夫对不住你,未能了却你的遗愿,可叹你母子二人心意相连,噩耗瞒不住这赤心孝子啊。
孟镝将琵琶和画像交给斯年,“这是瑛姑的遗物。”
斯年抚着琵琶的琴弦,南音犹在耳畔,他似乎想起幼年生病时,母亲温暖的怀抱和轻柔的歌声。斯年呆望着棺木,肩膀微微耸动。夕阳下的苍生好似都沉默了。归林的鹧鸪不再鸣叫,盘旋林间犹如哀悼,竹林前的人们安静地为逝者伤情。苍林扭头抹着眼泪,这一次他未再想起前尘,只是悲人之所悲。布幽今日收起玩笑,默默坐在苍林身旁,微微蹙眉,想要拾起腰间如意,思量片刻,又放下手。
僧人慈悲,继续诵着经文。
斯年将琵琶小心翼翼地放在娘的棺木旁,“娘,南音陪着你。”
海然轻轻抬手,提醒布幽驾着牛车出发,众人默契相随。
瑛姑的碑文由古庸亲笔题写:美酒浸荒野,清风扫故尘,南郡瑛姑。
琵琶随棺木入土,画像随纸钱燃烧,但愿瑛姑一路走好。斯年犹如丢失魂魄的躯壳,看着缕缕青烟,两眼一黑,倒在地上。
梦中呓语,他听见了南音,“月照芙蓉,江水悠;风吹朔北,相思愁……”
“娘啊,娘,琵琶曲真美……”斯年眼角依然含着泪,娘好像又温柔地抚着他的脸庞。
梦醒时分,泪痕未干。天已经黑了,西窗的月光犹在,他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缓缓起身,燃起一根烛灯举在手中,推门出去。
他的心口不痛,他的伤口不痛,可满腔怨恨如烈火在胸中燃烧,烧得他浑身燥热。
正如古庸所言,他失去的是尊严和希望。那尊严是一直以来不曾为外人所知的心伤,却在细雨中传遍整个南郡;那希望并非功名宏图,而是娘,只要娘站在他的身旁,一切苦难都飘散如烟。如今,尊严不在,希望不在,他的生命再无光芒。
他举着灯火,照见眼中愤恨,一路疾行。半路,林家酒馆的林掌柜撞见蒲斯年,急忙阻拦道,“斯年,斯年,我知你家出事,节哀顺变。只是你爹的酒钱欠得愈来愈多,父债子偿,他还不了,就只能你来还了啊。”
斯年继续疾行,“他不是我爹,我也不是他儿……”
林掌柜追着喊,“唉,你不能也跟着耍赖啊。你们爷俩要是这种态度,我就带人去你家搬东西抵债了啊!”
蒲斯年来到蒲家门前,一脚踢烂破旧的门楣,两扇木门瞬间倒落。堂屋里的蒲业还在饮酒,他抬眼见到满脸通红,眼眶眦裂的蒲斯年吓了一跳,酒杯跌落,醉意全消,“怎么回事?”
“我娘死了。就死在草房里。额头带着伤痕,手腕带着鞭痕。”蒲斯年将灯火举高,照亮整个破旧昏暗的房屋。他注视着心慌意乱的蒲酒鬼,步步逼近。
蒲酒鬼今日格外清醒,急忙起身,“哦……”
蒲斯年将他逼回座位,抬起桌上的酒壶摇了摇,“你今日也喝了不少啊,怎么就没醉眼朦胧,喊打喊杀呢。”
蒲酒鬼心跳加速,望着儿子血红的眼睛瑟瑟发抖,“今日……我……”
“你根本不是酒鬼,你只是想无休止地折磨我娘,对吗?”蒲斯年一拳打碎桌上的酒壶,手上流着血,却感觉不到痛。他觉得周身有股汹涌的力量亟待奔涌,哪怕此时让他徒手降妖除魔,他都力所能及。
蒲酒鬼愈发恐慌,“我是你爹,你……”
蒲斯年将烛火立在桌上,照亮他苍白的面容,“是吗?你不是一直说我不是你的儿子吗?”
“后来,我们滴血认亲……”
蒲斯年举起左手,虎口间各种疤痕交错,“滴血认亲,割了这虎口不下几十次。你还是说,我们不是父子。”他轻咳一声,拍了一下胸前的伤口,“我今天来告诉你,如你所愿,我们不是父子。我与你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十几年,是最大的耻辱。”
蒲业咬牙切齿,“你这个混账……”他抬手向蒲斯年的脸颊打去,蒲斯年眼皮不眨,一把握住蒲业颤抖的手,斩钉截铁骂道,“混账的是你,你良心丧尽,天理难容。”
蒲业怒喝,“你滴血认亲,次次与我血液相融,你敢不认我是你爹?”
“你害死我娘,就是我的仇人!血液相融又怎么样,我宁可抽干这身热血,也不愿与你这个混蛋父子相称……”蒲斯年握着蒲业的手臂更加用力,连骨头摩擦的声音都清脆可闻。
蒲业抬起另一只手也被蒲斯年拎住,手臂的骨头好像开裂,不禁□□一声,“你敢打你爹,你会遭天打雷劈……”
蒲斯年仰头大笑,眼中含泪,“娘走了,我便心如枯槁,连挫骨扬灰都不惧,还怕天打雷劈?”
蒲业听闻此话万分惧惮,却依然嘴硬,“你这是违背人伦!你混蛋啊!”
“不如你我一同摸着良心问问苍天,到底是谁违背人伦!谁该被天打雷劈!”
蒲业一头顶撞蒲斯年胸口,撞裂了他的旧伤口,他急忙松开双手,抚了抚胸前的疼痛。蒲业抄起椅子向蒲斯年身上砸去,斯年侧身闪过,蒲业又拎起半只残破酒壶向蒲斯年摔去,他一样闪过,酒壶碎片散落一地。
蒲业手边再无可用之物,抬腿要跑,蒲斯年一把擒住他的双臂扭到后背捆住。蒲业还欲挣扎却顶不住韧带扭得生疼,他动弹不得,“你要干嘛?你想干嘛?”
斯年看着蒲业失魂落魄的惨相,尚未消解愤怒,“你跟我去墓地,对着我娘的墓碑赔罪!”
蒲业觉得胳膊快要断掉了,龇牙咧嘴地叫嚷,“我答应!我答应!你松开!我跟你去墓地,我去给瑛姑赔罪,松手啊……”
斯年刚一松手,蒲业抬腿再跑,没留神横在地上的椅子,一脚绊倒,脸部朝地摔得结实。散落满地的酒壶碎片正中他的脖子,碰巧那切口锐利如刀,一刀便将他封了喉。
蒲业大口吐着鲜血,趴在地上不住地发抖。
蒲斯年俯身蹲下,嘴里骂道,“你个无赖……”
蒲业浑身抽搐,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声音。蒲斯年以为他又耍花招,任凭他怎么抽搐也不去扶,直到看见地上一滩鲜血涌动,蒲斯年皱眉,俯身探视,蒲业丝毫未动。蒲斯年擒住蒲业的左臂拉他起身,这才见到尖利的瓷片直穿蒲业的喉咙,他满口鲜血,两眼鼓得如金鱼,看得瘆人。蒲斯年慌乱,伸手拨动那瓷片,切口入喉过深,纹丝不动。蒲斯年心中一颤,努力安抚心神,抬起颤抖的手去试蒲业的呼吸,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蒲业殒命而亡!
“我说,你这酒钱再拖着我可就搬东西了,别逼我行吗?”林掌柜带着伙计举着火把推门而入,熊熊火光照亮蒲业死不瞑目的惨白脸颊,吓得他们一声惨叫,再看蒲斯年在身后牢牢擒住蒲业,一只瓷片穿过蒲业的喉咙,众人不敢逗留,仓皇而逃,“蒲斯年杀人啦,蒲斯年杀了他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