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
“南映”后宫某处院落。
这里距离前殿很远,远到若是按照位置,要么是不受宠的伺君居所,要么就是冷宫。
可这里没有萧条冷肃的感觉,有的只是幽静和安宁,墙头上爬着鲜嫩的枝桠,园子里的花开的正盛,甚至还有一个葡萄架,上面垂吊着几串紫嘟嘟的葡萄,一个个肥肥胖胖,晶莹可人。
这种透着生机的清雅,可不象是不受宠的伺君所住的地方。
葡萄架下,沈南烟正在为眼前的人倒茶,举止动作间不见寻常世家子弟的矜持,淅沥沥地水流落下,不小心溅了几滴在桌子上。
沈南烟很是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放下茶壶,“父后,我……”
面前的男子却是丝毫不介意,微笑着端起眼前的茶盏,“做你自己就好,在我面前不必端着。”
他是曾经“南映”的凤后,如今凤青宁驾崩,他的女儿风予舒即位,他也成了后宫里地位最尊崇的人,只是他向来喜静,便是做凤后的时候也偏居一隅,如今更是免了迁宫的麻烦,依然呆在这个院子里,过着他淡然的生活。
风予舒与沈南烟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位父后向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淡雅如菊,不被尘世所扰。便只能选些日子来拜见,免得打扰到他。
他们知道,自己的父君并非天生的情绪淡漠,只是极少有事情能触动到他,便是他们这最为亲近的人,只怕也很难走入父君内心最深处。
可他们,还是希望能逗他开心的。
“父后,十三来信了。”沈南烟拿出一封信,递给郭凤后。
那双眸底,染起温柔的神色,“他说什么了?”
“十三送来的这封是家书,您的我们可不敢拆。至于文书里提到的,无非是殿下对他极好,甚至力排众议让他走上朝堂议政,‘烈焰’的帝君凤后,也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反而对十三十分信任。”
郭凤后嘴角微微扬起笑容,很浅,却让沈南烟看得心头一窒。自己这位父君,无论是容貌气度,天下难出其右,便是容貌与他十分相似的十三,也缺了他身上那份岁月磨砺后的淡然。
郭凤后露出了欣慰的神色,“能有自己喜欢的身份,能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十三是该高兴。”
沈南烟的眼底闪过一丝羡慕,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那一刹那的眼神,顿时被郭凤后捕捉到,“怎么,羡慕十三?”
“不敢。”沈南烟坦然地回答,“我出身军中,与十三只上朝堂不同,若我出入军中,担心会辱没了皇上的名声。”
“予舒不会。”郭凤后非常笃定的回答,“她是我女儿,她若是这般心胸,当年便不会娶你了。”
“可我……”
郭凤后摇头,“想想‘烈焰’楚弈珩。”
沈南烟的眼神顿时亮了几分,郭凤后将他的神色看在眼内,“想去就去吧,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沈南烟重重地点了下头,“白将军上奏本,说是多年征战伤病加剧,想要休养却又苦于无人可托付三军,我曾在军中多年,正想为她分担一二,那我去向皇上请旨。”
沈南烟行礼告辞,匆匆而去。却没发现,原本拈着茶壶想要倒茶的郭凤后,却在瞬间失了神,手中茶壶里的水倾泻而下,早已溢满了杯子,他却丝毫没有察觉。
她伤病加剧?
在他的记忆里,她一贯是强势而坚韧的,从未在她的身上看到过半分脆弱,就连他都习惯了,她强大到不可战胜。可她征战数十年,怎么可能没有伤?随着年龄增长,又怎可能不病。
茶水从杯子里流出,流到了桌子上,顺着桌边滴滴答答地淌下,打湿了他的袖子。
他放下杯子,慢慢起身,“来人!”
很快,一辆马车从宫中驰出,在宫门前车夫只是亮了下身份腰牌,很快便出了宫。
车驾很普通,甚至看不出任何皇家的印记,但门前的守卫,却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恭敬万分。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出了城郊,最终停在了一间庙宇前。正是昔日众人重回京师时,临时落脚的那间庙宇。
车夫跳下车,冲着车帘内毕恭毕敬地行礼,“主上,到了。”
“嗯。”车内传出应声,车帘随后被掀开,一名男子头戴着帷帽,慢慢下了车。
他一个人缓步拾级,踏进了山门内。
这里很偏僻,平日里少有人来,今日更是冷清,从前殿到后殿,竟然一个香客都没有。
他走到寺庙里,摘下了头上的帷帽,帷帽下的容颜,优雅到极致,清绝到极致。
他缓缓地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佛像,闭上了眼睛,似是在祈祷。
二十多年的宫闱生涯,没有人能从他的脸上读到他的内心,唯有他自己,才知道那仿若看穿一切,平静自在的心底,藏着怎样的波澜。
当年,他也曾少年风流,傲气自负。一场大雨,让他无意间来这里躲雨,却遇上了还朝述职的她。
那时候的她不过是名副将,却是神采焕发,泥点和雨丝,遮不住那身银甲下的飞扬姿态。
她不愿污了少年清名,宁可独自在房檐下等候,他却无视礼教请她入殿。笑言佛堂之内,谁敢起污秽之心。她便不再矫情,与他一同在殿内避雨。可那场大雨却迟迟不停,少年心性的他,拿出棋盘独自摆弄打发时间,却引来了她的关注,于是你来我往之下。他方知,世间并非只有他聪慧绝顶,眼前人不仅纹枰论道是高手,于兵法、于政道更有自己的见解。惺惺相惜之下,他第一次记住了她的名字:白蔚然。
回到家中几番打探,他知道了她的身份,将门世家白家的嫡女,更是世人眼中惊才绝艳的少将军,前途一片光明,更重要的是,她未婚……
少年的悸动,也许就只在那么一瞬间。他一贯胆大,从不将世俗礼教放在眼中,所以他主动邀约了白蔚然。地点,还是这里。
他在这里等了四个时辰,她没来。
他心中猜测,她是于自己无意,便选择了离开。可当他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晚,于是归途中的他,便在荒僻之处遇到了劫匪。本就为了私会而来的他,身边不过一两个伺候的人,又怎么会是劫匪的对手,很快就被打昏在地。而他,也被劫匪劫持而去。
劫匪为财,却也不肯放过姿容绝色的他,那时的他,甚至已有了自尽保全清白的心,正当他准备一死了之的时候。关着他的大门被踹开,那身银亮的盔甲,在月光下格外闪耀。
她让他闭上眼睛,随后他听到的,便是劫匪的惨叫声。好奇中想要睁开眼睛的他,被温暖的手挡住了视线,她告诉他:乖一点,别好奇。
那个乖字,让一下跳脱的相府小公子听话了,当真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睁开过眼睛,直到被她推上马背。
她依然是恪守礼仪的,没有共乘一骑,而是牵着缰绳,一步步带着他走回城。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她未曾赴约,是因为被皇上留下商谈军务,待她赶到的时候,庙里早已没有了他的身影,但她却遇到了他被废弃在路边的马车,于是单枪匹马的她挑了匪窝。
他问她,为什么不先回京师搬救兵,匪窝里那么多人,就不怕寡不敌众么?
她告诉他,一旦回京搬救兵,他被劫持的事就再也瞒不住,流言蜚语之下,他的清白名声就再也保不住。更主要的是,她担心搬救兵,一切会来不及。
就这么几十里地,她固执地牵着马走回去。一路上她教育他,不可给女子写信邀约,便是邀约了,她也不会来,因为那会败坏他的名声。他气她的不解风情,却又敬她那份耿直。入了京师之后,她让兄弟将他送回相府,家人只以为他与友人贪玩忘了时间,而这场事,便成了两人之间的小秘密。
再之后,她听闻他上奏朝廷,肃整京师周边,带着人马将大大小小的山头清剿了个遍,以至于别说土匪,就是村庄上的地痞都被她抓着丢进了京兆衙门,一时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白蔚然也成了百姓口中交口称赞的少将军。
唯有他,躲在房中暗自偷笑。不需要问,他就知道是为了自己。
再后来,听闻她剿匪归来,他立即又去了一封书信,还是老地方,还是私会,偏要挑战她的底线。
这一次,他看到了她如约而至,甚至没有让他等,只是眉眼之间,满是不赞同。
他故意挑衅她,说她可以不来呀,白蔚然冷着脸说,怕他又遇匪患。
她不揭穿她,邀约她一起拜佛,可这庙没什么香火,自然也没有钱扩建,很快就拜完了。他又找借口,让她陪自己看一看后殿。
然后,他们就在后殿看到了更小更破的月老祠,他当着她的面,在月老面前嚷嚷着求姻缘,实则想要逗逗她。她的眼神显然是有些复杂的,他却傲娇地表示,拜月老不求姻缘求什么?将她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随后,白蔚然便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也求月老赐段姻缘。跳脱的郭家小公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心理酸的那叫一个痛快,十年的老陈醋都能挤出一坛。
一气之下,小公子转身跑了。
很快,少将军便追到了他身边,塞给了他一个姻缘荷包。少将军红着脸告诉他,月老像的脚下写着呢,荷包自取,姻缘定成。她是看到了那行字,才决定求姻缘的。而她取的那枚姻缘荷包,送给了他。
佛像前的凤后,睁开了眼睛,嘴角却带着一丝眷恋的微笑。原来昔年的他,竟是那般的调皮……
他转身走向后殿,月老祠前,一位大娘正在院子里清扫着落叶。
这里虽然一如当年萧条,却似乎并未破败更多。他站在院子里,远远地看着里面的月老像,低声感慨,“我以为,这里会早早地破落掉,却不曾想还在呢。”
大娘一边扫着地,顺口回答着,“我娘说,二十多年前,这里本该是破败卖掉的,一位少将军路过,给了银子让我们一直打扫供奉,所以就放到了如今。”
他身体一震:“什么少将军?什么时候?”
大娘想了想,“少将军我不知是谁,什么时候嘛……我娘说,是先皇登基,大婚那一年。”
他愣在当场,无声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