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玫瑰,两种颜色
三年前,南河一小区着火,由于小区老旧,楼层低矮,道绕路窄,消防车进去时,火势已从二楼向上蔓延至顶层。那日南风呼啸,为火势推波助澜,火舌在狂风中不断地向外向上探,周围树木繁茂,被不断试探的火舌引燃,并有继续向其他楼层蔓延之势,消防云梯架不上去,一时间,火势滔天。
她的父亲作为消防队长参与此次消防救援。据后来一起进楼层里的战友描述,他们背着寻找到的最后两个受伤昏迷的居民下至三楼楼梯,隐约听到孩子的哭声,当时火势已经控制不住,整栋楼楼体开裂,摇摇欲坠,他们的氧气瓶早已消耗殆尽,再不下去,极大可能被火烧死,闷气,或者,整栋楼塌陷被活活砸死。
张承霖听到哭声,二话不说,把背上的人交付给战友,不顾劝告转身跑进熊熊烈火。
就在几名消防员刚跑出火场,楼体发生二次爆炸。
警戒线外,十三岁的张俊宇瞪大眼愣在原地,被远处爆炸后升起的蘑菇云吓傻了,她饱含泪水的眼中完整地映出了这栋楼的结局。
二次爆炸彻底将整栋楼一分为二,一半熊熊燃烧,另一半慢慢倾斜,轰然倒塌。
乱石飞迸,火势蔓延,哀鸣遍地,周围所有哀痛的,哭嚎的,狰狞的,怒吼的表情全都模糊一片。她的眼中只剩下硝烟笼罩的,触目惊心的,烈火焚身的楼体。
她张着嘴,被火气燎得口干舌燥,空气中全是尘土,喉咙像是吃了个秤砣,胀痛地喘不过来气。
所有人都慌张地往外跑,只有张俊宇如同石像,愣在原地动不了。
忽然,正前方那个怒吼着指挥疏散的人转脸向她跑来,弯腰抱起她就往外跑。
她怔愣的视线缓缓下垂,看到了,橙红色的衣服。
她伸出手,摸了摸,这件衣服……爸爸也有。
张俊宇目光停滞,突然想起,她爸爸呢?
下一刻,她猛地瞪大眼睛抬头望向那片废墟,张嘴愣了两秒,哑着嗓子缓缓挤出声,“我爸爸呢……”
……
没人理她。
现场混乱不堪,被火焚烧的人摆了一地,全然收进张俊宇惊恐的眼中,她蓄满泪水,焦急无措,喊着哭着。
“我爸爸呢……我爸爸呢……我爸爸呢……妈妈……妈妈……”
“妈妈!!!”
“啪嗒!”
泪水砸上墓碑,紧接着,接二连三滑下来的泪珠在张俊宇闷闷的哭泣声中连成一片。她的视线随着泪水充斥而模糊,泪水滑落又清晰,眼里密密麻麻的字是爸爸的生平事迹。
战功卓著,荣誉加身,可是,爸爸再也回不来了……
张承霖在坍塌的废墟下被找到。扒开废墟看到里面的人时,现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肢体错位,被砸下来的巨大的石块挤压出扭曲的姿势。
搬运尸体时,人们惊讶地发现,他的身体下面还蜷缩着一个全身完好无损的孩子。
可惜,这孩子浑身冰凉,在浓烟中窒息而亡。
风吹干张俊宇脸上的泪水,又一滴泪落下,她身体战栗,梗着脖子抬起头,眼里清晰地映出爸爸的照片。
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深深烙在她的脑海,每次想起都会沉浸在回忆中难以抽身,惊心动魄的一场回忆,总会伴随着痛心的哭泣和清醒后浑身的大汗淋漓。
她的呼吸渐缓,低下头松开怀里的花束,拿出举在爸爸的照片下。
这是一束玫瑰花。
一束玫瑰,两种颜色。
一半是红,一半是白。
她的父母都是爱玫瑰之人,爸爸喜欢红玫瑰,妈妈喜欢白玫瑰。他们爱玫瑰爱到用一束玫瑰寄托所有的感情。
过生日,纪念日,他们互送玫瑰,母亲节,父亲节,节假日,他们还送玫瑰。
他们的感情热烈执着,送玫瑰也是。
他们执着地送给对方自己喜欢的玫瑰。
母亲节的时候,爸爸送给妈妈红玫瑰,父亲节的时候,妈妈送给爸爸白玫瑰。
用自己爱的玫瑰爱对方,俨然成了他们生活的小情趣。
那时他们一家人轻松自在,虽然时常担心爸爸的安危,但好歹爸爸每次出警都会有惊无险,完好无损地回来。
可惜……只是从前。
现在,张俊宇只得在爸爸墓前回忆。
她看着这红白玫瑰,缓缓开口,“爸爸……”
“你喜欢红色玫瑰,这红玫瑰,是我送给你的。”
她的目光偏移,“白玫瑰,是我替妈妈送给你的。”
张俊宇缓了口气,把花束放在他的生平事迹旁。
“新年快乐,爸爸。”
张俊宇在陵园呆了很久,跟爸爸讲了最近发生的事,妈妈和弟弟的状况,自己的经历。她说着,摸了摸脖子上的铃铛,嘴角微微扬起,说起了这学期她新来的同桌。
直到日暮西山,她才想起,自己还有件事情要做,跟爸爸告了别,匆匆赶往北河精神病院。
这是全市最好的精神病院,三年前,她带着妈妈第一次来到这里,那时的她目光呆滞,如同行尸走肉般通体冰凉,痛苦不已。
现在她真的相信了那句话,时间能修复一切悲伤。她这个被时间不断磨砺的人,心上终于覆了层厚茧子,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来到这里就心惊肉跳,紧张到肌肉收缩。
她这次来是要拿妈妈的药。这药半年拿一次,上一次拿药是高二刚开学那两天。
妈妈病情已经稳定并且好转很多。仔细想来,妈妈情绪最后一次不稳定已经是半年前。
她预约了主治医师,想问能不能根据妈妈病情的好转减少药量。每次看到妈妈手里大把的药往嘴里倒她就心疼不已。
好久才等到主治医生,却说让她下次把妈妈带来再决定。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张俊宇提着装满药盒的大塑料袋走在回家的路,仰头望,除夕夜烟花绚丽,热闹非凡。
门铃响起。
“来了!”
甄帅从厨房出来,用围裙擦着手。
门打开,一身挺阔的深咖色大衣套装展露在甄帅眼中,面前男人剑眉星目,带着口罩,脖子上还时尚地搭了条围巾。甄帅从上到下打量着,大衣完美地修饰着他肩宽腿长,高大挺拔的身材,更显年轻。
直到视线移到对面手里的……肯老头。
甄帅立即抬头,眉开眼笑,“呦,哥哥来啦。”
对面淡定无比,掂了掂手里的东西向他示意,甄帅弯腰奉承地接过,向他敞开门,“快进来吧,大帅哥。”
“大帅哥”在门口换鞋,甄帅轻盈转身回客厅,边走边轻快地唱:“我有一个好爸爸~半夜给我买鸡腿啦~”
每年除夕是甄帅父母离婚后,一年一次的聚餐时间。
他爸来之前问他家里缺什么,来的路上给买了带过去。
甄帅随口说了句,需要薯条汉堡可乐鸡翅。
没想到,他爸还真给他半夜买了送过来。
梅景这时从卧室走出,看到甄帅把东西放到桌子上问:“你点了外卖?”
“我亲爱的父亲,给我买了送来的。”
甄帅单手伸展,他亲爱的父亲从玄关走进来。
“哦~”梅景点着头坐在沙发上麻利地拆开包装袋,挑挑拣拣里边的东西。
“晚饭做好了吗?”亲爱的父亲脱掉大衣围巾,挽着袖子问。
甄帅挑了根薯条扔嘴里,“好了,等你出锅呢。”
“行,我去看看。”爸爸进了厨房。
少顷,餐桌摆满饭菜。
甄帅端着最后一道鲫鱼汤从厨房出来,路过客厅,他妈妈还坐在沙发上举着块蛋挞悠然地吃着。
他停下脚步,“妈,吃饭了。”
催促的话说出,妈妈直接把剩下的蛋挞一口吞,拿起纸巾擦手。
甄帅:“……”
“你现在吃了,还吃得下我做的饭吗?这可都是我亲自做的!”
妈妈对餐桌一仰头,“那松鼠桂鱼也是你做的?”
“额……”甄帅坦然,“外卖。”
“那还说什么。”妈妈起身走向餐桌。
“其他的都是我做的啊!”甄帅跟在后边。
饭桌上,三个人吃着饭闲聊,话题基本都围绕着甄帅,甄帅有问必答,乐于分享,讲起自己的生活十分坦然。
直到爸爸说了一句话,让甄帅停下筷子出神。
“你,想不想学美术?”
美术,这确实非常适合自己。
甄帅接受建议,进行思考。
大概是遗传了他父母的艺术细胞,他从小到大获得的美术相关奖项不计其数。甄帅自认为在这方面很有天赋,走这条路完全属于自己的高考捷径。
不过,有天赋是一回事,艺术考试又是另一回事。
从前他作画属于随心所欲派,想画什么画什么,懂得一些技巧,却没有经过系统训练,没关注过美术艺考,缺乏对美术应试教育的认知。
真要艺考,也许,他该报个画室去集训。
“我也觉得学美术是个不错的选择,你好好考虑。”妈妈赞同道。
“毕竟,以你现在的成绩上一个普通大学都难。”爸爸毫不留情地给甄帅插了一刀。
甄帅:“……”
“好建议,我会考虑,想好了给你们答话。不过,不要小瞧你们的儿子。”甄帅猛地站起,气势十足,“我现在的成绩可是突飞猛进,一飞冲天!”
“多少?”
“490!”
……
饭桌上一阵沉默。
离婚多年,父母仍有默契的视线从甄帅身上移开,无语凝噎地对视一眼。
爸爸拿起筷子指菜,“吃饭吧,吃饭。”
甄帅:“……”
他默默坐下,控制不住那张爱分享的嘴,“我跟你们说真的,我现在有个一对一辅导,讲题比老师还细致。”
这一脸骄傲的模样,引起妈妈的好奇心,“比老师细致?”
她加重“老师”二字,不确定道:“学生吗?”
“是啊,学习成绩可好了。”甄帅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次次都是全校前几名,不仅学习成绩优秀,人也不错,浓眉大眼,鼻梁高,脸型好,唇形漂亮……”
“行了。”妈妈听不下去打断,瞪他,“人家长相说这么细致,你想干嘛?”
“啥也没想,就,客观描述。”
甄帅目光投向妈妈,寻求认同无果,又把目光投向爸爸。
爸爸问:“她为什么给你辅导?”
“我帮忙找到她丢的东西,她为了感谢我这个英勇无畏的大英雄,毅然决然,帮我辅导功课。”
他爸没意见,“跟着人家好好提升自己。”
年夜饭吃得开心顺利,虽然父母之间话题不多,但有甄帅在饭桌上,总不会让场面冷下来。
饭后,甄帅在阳台上找着正在看烟花的妈妈。
“妈。”甄帅坐到她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