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秘闻一则
周嘉赟终于在一个战地医院里重新见到了程素茹。
彼时战火纷飞,满地都是从战场上抬下来的伤员,程素茹蹲在地上为伤员包扎伤口,一身血污。
周嘉赟唤她,她站起来,回头看到是故人,有些惊讶。程素茹冲着周嘉赟笑了一下,看得出来心情很激动,想要往前走,又停顿了,咬咬牙转身蹲下去,继续包扎下一个伤员。
程素茹的头发剪短了,身形消瘦了,穿着简陋的护士服,可眼神却比当千金小姐时更加明亮。尽管这里充斥着血腥味,到处都是受伤战士的哀嚎,周嘉赟却仿佛闻到了若有似无的兰花香,他的眼神一直跟随着程素茹。
一直忙到很晚,给全部伤员处理完伤口之后,程素茹才跟护士长告假。
他们开车没走多久,竟在荒郊野岭里找到了一家酒馆。老板娘穿着时髦的洋装,手里却拿着一根旧社会的烟斗。因着程素茹不想走太远,两人便决定在这里叙旧
对于周嘉赟来说,这是相隔百年的重逢,这是他无数次地在梦里遇见却无法触摸的人,无数次令他半夜惊醒痛彻心扉的人,如今终于重新出现在了眼前。他抑制住内心的波涛汹涌,假装平静地看着眼前人。
可惜男人还是没有藏住,坐在对面的程素茹只看了一眼周嘉赟的眼神,心脏忽地就被攥紧了。
离开的这一年里,她看到了平民百姓的流离失所,经历了战火,再次见到故人,心情反倒平静了很多。以往面对周嘉赟的复杂感情消失了,只剩下了一些质朴的喜悦。她真心能为再次见到周嘉赟而感到高兴。
“最近还好吗?”程素茹抢先开口问道。
“好。”周嘉赟忽然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了,“你呢?”
“那就很好。”程素茹说,“我也很好。”
程素茹想,她是爱周嘉赟的,即使他们之间夹杂着复杂的关系和肮脏的过往。但是从少年为了给她摘柿子从树上掉下来的那个深秋,她就已经芳心暗许。可惜那时候的他们之间隔着家族的几堵深墙,还隔着兄长的婚约。
只是后来爱里夹杂了恨,不是对周嘉赟,而是对她自己。她恨她懦弱,恨她无能,恨她世俗。她恨她年少时不敢跟家族对抗,害她心爱的少年漂洋在外、颠沛流离。恨她空有双目不辨忠奸,纵容她的父亲误入歧途,害得两家家破人亡。恨她贪生怕死,竟然开始贪念世间的浮华与情爱,又不敢面对道德的谴责。
但是现在呢?都已经不重要了。程素茹觉得,他们还活着,真好。
讲完这两句之后,两人似乎就没有话讲了。
周嘉赟记得,他们当年也是这个情形,一模一样。只是后面天色已晚,安全起见在此处借宿。酒馆老板娘说只剩一间房,随即他们又共宿了一宿。想到这里他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他一定要知道这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晚上,周嘉赟看着怀里睡着的程素茹一直不敢闭眼。他和上次一样,眼皮沉重,仿佛一闭上就会沉睡过去。他只好用刀割破大腿,让自己强行保持清醒。
因为周嘉赟这个变数,世界又开始发生扭曲。
客栈一瞬间消失了,他们躺在了荒郊野岭里,怀里的人也消失了。周嘉赟心中大震,但是强行保持镇定,依旧不肯闭眼。酒馆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周嘉赟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斗篷的人忽然出现在了床前,叫醒了程素茹,将她带走。他的人虽然清醒着,但是四肢无法动弹,只能拼命挣扎,却不能移动分毫,大脑的氧气几乎耗尽了。
对方好像发现了他,向他看了一眼。下一秒,世界开始旋转,眼前的每一样东西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旋转线条。在噩梦一般的眩晕中,周嘉赟觉得,这次他是真的要灰飞烟灭了。
————————
“诶诶诶别哭了别哭了!”崔珩急急忙忙跑过来安慰周亦昶,“你刚刚劝我不是挺起劲的吗?现在怎么又哭成这样。”
周亦昶泪眼朦胧,眼睛都要哭肿了:“又不是你祖宗,你当然不哭。”声音带着鼻音。
崔珩拿来一包抽纸放到他的面前,不知道怎么开口。周亦昶连形象都不顾了,抽起一张纸巾就开始擤鼻涕,擤完鼻涕又开始哇哇大哭。
崔珩见状只能默默退到后面去,反正丢人的又不是她。
“喵~”,后方传来了一声微弱地猫叫,周亦昶哭得正起劲,没听见。
“喵~喵~”又有两声,但周亦昶像过山车一样的哭声,一节更比一节高。
他感觉到脑袋一沉,好像有什么东西跳到了他头上,一下子给他的开关摁住了。哭声停了。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小猫在他头上一阵狂挠,甚至不解气地用脚蹬。
周亦昶终于知道他祖宗回来了,由悲转喜,顾不得每天精心打造的发型,一把把他的祖宗猫从头上扯了下来。他把奶牛猫抱起来,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的仔细检查,随即又把猫抱在怀里。
“啊哇哇哇没错就是这个眼神,是我祖宗”,他紧紧抱着猫,又哭又笑,又仰头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比之前还要惨烈。
周嘉赟猫在周亦昶怀里挣扎了一下,看见自己大曾孙子哭成这样,没有再动,任由他抱着。
崔珩和陈师父对视一眼,双双决定暂时离开现场。崔珩这时候才发现,姜禺和谢安两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
崔珩离开的时候,周嘉赟也在偷偷观察这个房间,他在找一个人。
就在方才,他觉得自己已经穷途末路了的时候,带走程素茹的白衣斗篷又停了下来,再次转身回头。这一次周嘉赟对上了对方的眼睛,神志瞬间清明,他的身体忽然恢复了正常,世界也恢复了正常。
白衣人似乎是有意在等他,但他想不了太多。恢复行动能力的一瞬间,他就冲过去把程素茹抢了回来,夺门而出,直到眼前出现一道白光,视线再次模糊。他回到了现实世界,怀里没有爱人,但胸口上多了一根树枝。
这就是榕灵枝,一个很小的树枝,一枝两杈,树枝上有一圈一圈的浅色花纹。他趁着周围人不注意的时候把它塞进了周亦昶的衣服里,但这个傻子哭得太投入了,还没有发现。
有了这根树枝,他就能去地府,救出自己的爱人。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已经知道程素茹在哪了。
谢安和姜禺在发现周嘉赟醒过来的当即就离开了房间。
姜禺敏锐地察觉到谢安有心事,“怎么了,跟你有关?”
他们走的比较远,周围只有他们二人。谢安有些忧郁地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几十年前,小崔大人本该有一次假期,知道当时为什么没休成吗?”
姜禺当然记得,按照现在的话讲,他本来都已经调好休,上下打点好了。奈何崔珩这边出了变故,他只好把自己的假期安排一并作废。
在此插播一句题外话,崔珩、姜禺、谢安这三个狐朋狗友之间的友谊,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崔珩和谢安是过命的同僚,这自然不必说。至于姜禺,是去地府出差的时候偶然撞见了崔珩和谢安在偷孟婆的酒,从此与他们成为了一丘之貉。姜禺经常背着他们主君偷跑出来跟崔珩和谢安两个鬼混。那个时候他们做神仙的还正年少,人间的人也少,地府也没有忙成现在这个鬼样子。
真让人怀念啊!
“这件事情还跟她有关?”姜禺皱眉。
谢安说道,“你不知道是正常的,那个时候你还在关禁闭。”
当年崔珩干预了程素茹的命数之后,很快就被崔老判官发现了。暴怒的老判官抄起棍子就把崔珩揍了一顿,小崔大人捂着屁股卧床了三天,安排好的假期也直接泡汤了。
崔珩实在伤的太狠,谢安非礼勿视,只能拜托孟姜姜去看她。孟姜姜坐在崔珩的床头,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着风凉话,“让你平日里偷鸡摸狗,翻车了吧?”
崔珩气得转过头去不看她,半天才悠悠飘过来一句,“你不懂。”
孟姜姜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就把随身带来的酒均匀撒在了小崔大人的腚上。疼得崔珩那叫一个龇牙咧嘴。
要说孟婆厨艺不行,酿酒倒是一绝。孟姜姜一双纤纤素手,粮食水果经过她手一折腾,就变成了上好的仙品佳酿,品类繁多,兼具各种食用、药用价值,可内服、可外用。在地府,这可是抢手货,孟姜姜二话没说倒了整整一壶,她可够义气了。
“哎呦哎呀”地叫了一阵子过后,崔珩挪了一下腚,确实好了不少,仰头对孟姜姜“嘿嘿”笑了一下。
孟姜姜眼神得意了起来,头一仰,风情万种地走了。
谢安也没闲着。崔老判官让他戴罪立功,赶在给阎王大人报告之前赶紧把这件事给修回正轨。谢安素日里陪着崔珩闹归闹,大事上还是很靠谱的,很快就把程素茹带回了地府。
带回地府之后,程素茹怎么处理也是个难题。几位判官一商量,说既然这程素茹原定的命数已经被人为干预了,未尝不能解释为另一种顺应天道。不然这凡间的可怜人这么多,小崔珩怎么就光改了这一个,还偏偏让她动成功了?
商议之下,众大人一致认为程素茹有仙缘,不如将错就错留在地府考察。等时机成熟就收入某位府君大人麾下,为地府效力。虽然这件事还是得征求程素茹的意见,但是服几年的苦役是免不了的。这样在旁人看来程素茹是在受罚,他们也好交差。至于崔珩和谢安两人在其中到底知道多少,起了多少作用,就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
后面阎王大人出面,罚了崔珩的假期,把这一整件事压了下去,没有上报给天庭。尽管不准随意讨论,但这几乎在地府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在地府,谁人不夸崔珩一句是活霸王?这种事情都能全身而退,不愧是团宠。
听完谢安的讲述,姜禺哑然失笑,这确实是他们家小霸王会做出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