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敌是友
千城县志有记载,城东百余里,曾见一泽兽,状若雄狮,头生两角,身有双翼,其口能言语,通晓万物。
是当地有名的瑞兽。
崔珩看见这根白色的绒毛,第一反应就想到了这里。她从办公室里出来,看着手中的这一页资料,神思天外。
在千城,没有一个小孩不曾思慕憧憬过白泽,它是千城的守护神,有万千种形态,进入过无数小孩子的梦乡。传言只要有白泽入梦,小孩子们就会变得特别乖巧懂事,也会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漂亮。因此跟千城的众多小孩一样,崔珩的床头从小就摆满了各种白泽的玩偶。
白泽的形态没有固定,但是每一个玩偶,无一例外,都是毛发细密、通体雪白。
如果不是崔珩亲眼所见,她也会以为白泽只是一个传说。
十六岁那年,她生了一场怪病,高烧昏迷,在觉得自己病的快要死了的时候看见了白泽现身。它的真身比任何一幅画像都要英俊魁梧,毛色白的发亮。那是崔珩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流光溢彩的白。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颜色。
而照片上的这跟绒毛,近乎透明,若不细看,仿佛只是一丝闪光。
只是崔珩苦笑,当年她病好之后跟家人分享病中奇遇,都只当她做了一场糊涂梦。唯独当时同样因病休学在家的姜禺相信她。
如今,就算说出心中猜测,怕也只是会被评价一句“还没长大呢?”
也罢,崔珩撇了撇嘴,“长大”的千城人民有难了。
“叽叽喳叽叽”,手机铃声又响了,是崔珩给姜禺设置的专属铃声。
崔珩接起电话,“喂?”
“珩珩”,对面语音传来,声音悦耳富有磁性,听得崔珩脖颈发麻,“昨晚上找我有事?”
“我看到热搜,是怕你出事”,崔珩听这声音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你没事昨晚上怎么不回我消息?”
姜禺丝毫不提他给崔珩发了多条消息被对方“已读不回”的事,轻声细语地解释到,“昨天在外面出勤,没注意到。后来打给你的时候你已经关机了。”
“大晚上出什么勤。”崔珩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她这才发现手机上确实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姜禺打来的,时间就在她老板深夜给她发消息,她一怒之下愤而关机之后。
虽为打工人,但对上班这件事一点也不积极的崔珩些微有些不好意思,却丝毫没有反省的意识。她只在找到工作这件事上积极,至于工作本身
既然无事,崔珩就挂断了电话。
姜禺也不生气,他放下手机,心情很好的样子。
此时的霓灯街已经没有了事故的痕迹,街道两边拉起了隔离线,立有标牌,显示“小心坠物”。街上人流虽不如往日的多,但道路一窄,倒显得这条街道比往日里更加拥挤。
姜禺还站在昨天的位置,戴着帽子和口罩。他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在寒冬腊月里,倒也不显得突兀。
他重复昨天的动作,手指缩在羽绒服袖口里微微滑动,便是道道风起。因着下午阳光正好,温度不算太低,风吹起来远不如昨夜的凌冽,却重在持续。
尽管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保险起见,他必须重新确认一些细节。
“白泽”,姜禺的脸色逐渐阴沉,目光变得锋利冰冷。
还真是好久不见呢,我的好哥哥!
头顶掠过一只小鸟。姜禺抬眸看了一眼,那只小鸟仿佛接到命令似的,调转鸟头向后方飞去。
他看了一眼天色,又要变天了。
转眼到了下午三点多,崔珩确认了一下时间,办公室又几乎没人了。老板陆铭在下午大概不到两点的时候就拿着包走了。嗯回趟事务所就听她汇报了一下工作进度。
前台何丹满脸开心地走了进来,看见又只剩崔珩一个人,尴尬地笑了一下。
崔珩从这笑里品出了一些失望,她在前台鼓励的目光中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小崔”,何丹开口叫住她。
“嗯?”崔珩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她。
“其实,我们事务所的大部分工作都不是在这间办公室完成的”,她有些犹豫地说到,“其实陆老大平时很忙,如果你想做什么,可以跟他开口。”
忙吗?崔珩疑惑,但她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冲着前台姐姐乖巧地点头。
“当然,”何丹继续说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也没什么问题,就是吧这里毕竟位置偏远,晚上多有不便,没有必要非得遵循一个形式”
何丹斟酌着语句,点到即止。
崔珩与她对视,对方很真诚又温和,自己却像是被看穿了一般,脸颊有些发烫。崔珩笑了笑,收拾好东西狼狈地跑了。
有这么明显吗?出了公司,崔珩还是有一股灼热感,让她站立难安。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脑子里面好像混沌很久了。她来上班,也只是在执行“上班”这个流程,并不在乎有没有做什么,学到什么,只知道每天早出晚归,按部就班。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她又想到了那根细白绒毛。自那次病愈之后,崔珩再也没有见过白泽,也再也没有做过梦。时间的流逝于她而言也仿佛越来越快。想到这里她又感到了一阵焦躁,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骚动,从胸口蔓延,让她浑身发痒,不得安宁。
她在路口难受得要跳脚,胸口堵得慌。她用手顺着胸口,大口喘气,在原地转来转去,脸憋得通红。
“丫头,没事吧?”路过的一个老婆婆发现了她的异样,热心地上前询问。
崔珩说不出来话,只能对着老婆婆摇头,摆手,表示自己没事。又立刻转过身去,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这副窘态。
在冬日里,行色匆匆的大街上,很少有行人会为街边这一微不足道的异常而停留。
崔珩觉得自己这副矫情做作的狼狈样子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又没办法主动融入到人群中去,霎时间对这里感到陌生,感到自己孤立无援。
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你怎么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传来,崔珩的肩膀被拍了一下,猛然惊醒。
她转过头来,白皙的脸庞有几道泪痕,眼睛和鼻子都有些泛红,头发也乱糟糟的。来不及顾及形象,她就这样望向来人。
是谢安。
谢安原本是有什么话想说的,见到眼前人这副样子,咽了回去,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他看着崔珩,须臾便转过头去,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崔珩无暇顾及谢安的动静。她伸出双手把掌心搓热,拍到脸上,顺便擦去脸上的眼泪。立马又恢复了原先没心没肺的模样。
“你怎么会在这?”她问向谢安,带着些许鼻音。
“下班路过。”谢安轻飘飘回了一句。
崔珩本来想解释什么,但谢安背后朝她摆了摆手,已经潇洒走远。
莫名其妙地,崔珩有一种,她与谢安已经认识了很久的感觉。
那股子困扰她多年的不安感更加强烈了,她的世界好像被蒙上了一层纱,她的眼前总是雾蒙蒙的,总也感觉隔着点什么。
到底是什么?
崔珩站着恍惚,唯有街边树上清脆的鸟鸣能令她有几分清醒。崔珩莞尔,这小鸟还挺抗冻,这么冷的天,还这么活泼。
她向小鸟挥挥手说,“今天谢谢你,我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她依旧是搭乘的公交车,看着窗外的景色,觉得这些场景都似曾相识。她又下意识地抚上左手手腕,手腕上什么也没有。
崔珩神色暗淡,目光有些麻木,可能是有些累了吧。
当天晚上,崔珩睡得极不踏实,整夜里翻来覆去,踢被子不说,后半夜甚至发起了高烧。
安乐大道69号,谢安罕见地没有在办事大厅打游戏,而是翻阅起了一份卷宗。正是崔珩前日里送来的那一份。
卷宗里记载着一个人,从出生的医院、就读的幼儿园、小学、中学到大学,都有详细的记录。细到几岁的时候磕着伤着,十几岁的时候生了大病,也有记载。有些细节,饶是本人都不见得记得清。
卷宗里记录的不是别人,正是崔珩。
这份卷宗保存得完好又平整,但从纸张的痕迹可以看出,这些信息记载了很多年。谢安并不是第一次翻阅这份卷宗,只是今日他又想翻出来看看。夜里寂静无声,他只开了一盏小台灯,昏黄的光晕照在旧纸张上,颇有一番岁月的痕迹。
谢安仔细看着这些文字,过了好久,才缓缓合上卷宗。他垂下眼眸,低声嗤笑了一声,眼角有些发红,似是在压抑很大的情绪。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书页,只见那第一页赫然写着:
崔珩,千城人士,生于霜降,卒于大雪,享年22岁,魂归复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