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辩是非?
“现在?现在,你告诉我,这里,他们是不是石头夫妇,是不是我的父母?”
苦槠仙君看着辰空痛苦的神色,他摊开手,手上是一把零嘴,“前年,你说你长大了,不再吃零嘴。可这次回山途中,我还是买了零嘴,尝尝吧。”
辰空呆呆的看着苦槠仙君手中的零嘴,一颗一颗,小时候他总是甜蜜的接过。比起零嘴的甜更多的是被宠溺被纵容的开心。苦槠仙君常年闭关,也甚少下山,但冷傲如霜,高高在上的仙君总为他弄得一些零嘴。
辰空呆呆地拿起一颗,拨开放进嘴里,还是他喜欢的味道。他很喜欢,可去年,他想要与苦槠仙君比肩而站,他想成为他的左膀右臂,让他的背影不再孤单。不要零嘴,是他的决心,是想让苦槠仙君知道,他不再是小孩了。
辰空不停咀嚼着,却觉嘴中苦涩。这是从未有过的。就像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苦槠仙君吃过这个零嘴。可现在,苦槠仙君正剥开一颗,慢慢地放进嘴里,也似他不停的不停的咀嚼。
或者是太甜了。或者是像他这般尝到了原本不该有的苦涩,苦槠仙君此刻已经皱起了眉头:“太甜了。可小时候觉得味道真好。”
苦槠仙君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虽然皱着眉头,唇角却难得扬起,他的声音里透着无限怀念中的愉悦和悲伤:“辰空,若她还在,一定会亲自给你买零嘴的。就像我小时候,她很宠我一样。我只记得,她对我说,苦槠,你要爱他,爱你的弟弟。就像我爱你一样,甚至更多更多。她说这辈子,对得起所有人,却唯独对不起你。她说她爱过恨过,得到过失去过,糊涂过明白过,她这一生无所后悔无所遗憾,可唯一的遗憾和意难平就是不能陪你长大。她对不起你。她对这世间本无挂念,可因为你她放不下,却又不得不放下……”
“什么叫不得不放下?”辰空的声音激动又悲恸。
苦槠仙君沉默良久,他的眼神少有的迷离无神。直到辰空激动的质问声又响起:“为什么?为什么不得不?”
“因为爱,生下你后,她说她自己好累,她已经累得走不动了……辰空,她本以为她自己是无限向往回归本元的,那是种释然。可当她有了你,当她看到你稚嫩的模样,才知道她舍不得你,舍不得。可她那时已经心神俱毁,回天乏术了。”苦槠仙君淡淡地说道,他的声音飘飘渺渺。因为他至今也不懂爱,不懂什么爱让姑姑百般难舍幼儿情,依然要殉身而去。不懂母亲重伤后,父亲缘何狂性大发,至今死生不知,下落不明。
他看着辰空一个人往前走,走出他的视线。
有些事情,或许终究无法埋葬。
苦槠仙君抬头着厚重的云层,天意又是如何呢。
是夜,辰空在梦中醒来,这是自他从雪松林回来,难得安宁的入睡,也是唯一做的梦。梦中便是他们白天去过的怪石墓,梦中的最后一幕,是苦槠仙君一人在怪石墓中缓缓步行,他想追却追不上。
天空灰暗而迷蒙,是将入夜的暗淡无光。苦槠仙君的孤单背影让他心脏紧缩,是心疼无力。他便突然醒来了。他冲出门外,迎着月光,一路狂奔,直达简竹院,他要告诉他,他要把玉阁主告知的一切都告诉苦槠仙君,他不忍伤了他的心。
玉阁主。
他又想到,玉阁主眼中对他母亲无限的怀念,和母亲突然消失的悲愤。他,必须要弄个明白。
如果现在,此刻,他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了苦槠仙君,他会不会永远得不到真相。若真相真得如玉阁主所言,他现在的行为无疑是对母亲的背叛与伤害。万一,倘若那位叫凌玥的女子真得是他的母亲,万一她真得还活在世上,正被关在哪个地方呢?他不敢想。
辰空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望着简竹院半开的竹条门,他看着清冷的月光和这寂静的夜色。纵是男儿不落泪,他的眼睛还是湿润了。门里面,是他十几年来的敬仰和爱,可此刻他却不能跨进去了。或许,他永远都不能跨进去了。
决定了的事,就不要犹豫了。不管对或者错,他只能去做。辰空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去想。他必须要弄个明白。
马上就是上巳节了。
往年都是樊离张罗,今年自是落到了辰空身上。按照旧例,选址建帐篷。摆流水席,一切按例,并无革新。但或大或小,或粗或细的事,繁冗细锁,倒也费去了辰空不少心思。
柳桑倒时常来帮忙,令辰空心中多了一丝丝喜悦。但柳桑心中又记挂着柳荷樊离常去看望,又时常去师傅苦槠仙君跟进。因此辰空并不能时时得见。
司空晟与司空溶安需回国祭祖,不得不离开水月派。
柳桑将司空晟与司空溶安送下山,心中一时失意无比。
想起当日,送辰空下山,再之后种种,心中更是茫然。她竟生出想马上见到苦槠仙君的念头,不觉加快脚步。
抬头看着远处那方所在,又想起之前偶遇,一时心神不定。正恍惚间,似听闻几声刀剑声。于是寻声而去,却见正是辰空与玉阁主怒目而视,彷佛还听到辰空一声气喝,“你敢?”
柳桑并未刻意隐藏自己,但她到时,辰空与玉阁主也已发现她的所在。
辰空彷佛憋红了脸。他与玉阁主对视一眼,两人竟对柳桑的到来丝毫未觉,都不知道柳桑究竟听到了多少。
柳桑有点尴尬。看辰空与玉阁主的亲密姿态并不像敌对较真的较量,倒更像是言语不和的争吵。她咳嗽了两声,说道,“呃,我刚送司空王子与司空公主下山,听这边有刀剑之声,故而前来。两位是在比武吗?”
辰空依然涨红着脸,并不回答。玉阁主倒笑起来,“是的,我正想向辰阁主讨教剑法,辰阁主剑法高明,我自不量力,让柳……柳公子笑话了。”玉阁主盈盈笑着,又问,“上巳节,司空王子回国祭祀,柳公子为何还在此处?”
柳桑说道,“司空王子,司空公主得父母牵挂,又是家中贵子,自是需要。我怎敢相提并论。”
玉阁主早已派人调查,早已知晓柳桑的来历。此刻也并不说破,只说道,“我贪恋剑术,已在此耽搁许久,也该下山了。辰阁主,柳公子,后会有期。”说罢便径自离去。
“无公子剑术高明,在下可否讨教一二啊?”看玉阁主的身影消失在树木中,柳桑笑说道。
辰空早已收回了剑,此刻神色已恢复如常,笑说道,“柳桑,比剑不如喝酒去如何?”
“正好!玉瓷阁阁主,百年佳酿启不是手到擒来?”
两人嘻嘻哈哈便往辰空的燕飞轩走去。
两人对饮几杯,美酒下肚,终难开怀。
“辰空,不如我们拿上此酒,约上夏荷言泽,找柳荷樊师兄去吧。”
“你去吧。我这里还有樊师兄最爱的清酒,你一并带去了。”
“你为何不去?”柳桑问,“辰空,自雪松林回来,你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我知道樊师兄无法说话,你心里难过自责。可樊师兄从未怪罪过你,而且这本便不是你的错啊。”
“不,是我的错。如果当日我没有把樊师兄一个人落在雪松林里,如果我们没有分开,如果我当时就去找到樊师兄。那么那么樊师兄就不会被暗夜所抓,就不会如此。”辰空自责痛哭。
柳桑上前,扶住辰空的脖子,说道,“辰空,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不知道会发生这些,雪松林,雾霭沉重,走散很正常。况且你也是为着救人,谁也不知道会发生这些事。”
“不,我有错,是我的错,柳桑,你不懂……”辰空趴在柳桑的肩膀,痛哭起来。他想去向樊师兄认错,但他不能。想着自己要做的事,他不敢去见樊师兄,因为他无颜以对。
“辰空,……”柳桑能体会辰空的痛苦与懊悔,却无法理解为何他要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辰空就在此时推开了柳桑,他已擦去脸上的泪水,冷静地说道,“柳桑,你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他的眼神坚决,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和柳桑呆下去,不然他心中的话就要向她倾诉了。
柳桑看着他,终于还是说道,“辰空,没有人怪你。还有,关于梓骞,你或许需要理解下苦槠仙君理解下慧度元老,也理解下我,在你眼里,难道我们都是十恶不赫,不分黑白颠倒是非的人吗。我知道你刚正不阿,但未必我们就是错的。有时候,有些事情 ,本来就无对错。请你设身处地地替梓骞想想,他的痛苦他的遭遇他的无奈,还有不管林梓骞是不是暗夜的杞思。可你难道想不明白,如果不是暗夜的杞思宁牺牲自己,或者我们到现在还无法救回樊师兄!”
辰空站起来。他看着柳桑清澈的眼睛,终于一字一句地说道,“可我,无法理解。也,无法原谅。是梓骞把樊师兄害成这样。你不心痛吗?柳桑,你不是最心疼柳荷吗?可她再也无法听到樊师兄亲口,亲口,说话了!梓骞犯的错,凭什么要让所有人隐瞒?……公平呢,正义呢!你知道满口道德的慧度元老,你知道人人赞仰的苦槠仙君,他们的真面目是什么样吗?”
“辰空,不许你诋毁他们!”柳桑喝道。她看着辰空痛苦的表情,终于轻轻劝说道:“辰空,等你清醒了,你会后悔今日所说的话的!“
“不!会后悔的是你,柳桑!你被他们骗了,你不知道这里有多残忍,多可怕,多无情!”
“辰空,不要做让大家失望的事情。”柳桑看着辰空的眼睛,静静地说,“慧度元老,苦槠仙君,他们都是你最亲的人!”
“那你呢!”辰空气愤地说,“你为什么要帮他们,你根本就不懂,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明明就做错了,还有梓骞,那时候你也在是不是?你为什么不说出真相?梓骞,你和他不过认识数日,你就为了他无视公道了吗?那些被暗夜残害的人,他们需要一个公道,你的良心呢!”
柳桑气急,却说不出一个字。
辰空苦笑道,“你也觉得愧疚,也觉得不对。所以你根本无话可说是吗?柳桑,我以为你果敢正直,没想到却也是趋炎附势,不辨对错之人。”
“对错?”柳桑看着辰空,低低地道,“辰空,这世间很多事情,并不能分出绝对的对或者错。有太多的对错,不过是无法选择的无可奈何。哪是对错两个字就可说清楚的。”
“那就可以不辩是非,罔顾他人性命了吗?”辰空双目里染着红血丝,气愤地似乎要打一架才痛快。
柳桑也气急,说道:“你,辰空,你无理取闹。”
“对,对,对,是我无理取闹。你们做的才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
“你,你,”柳桑气得直跺脚。
“你走吧!”辰空冷冷地说道,“终有一日,你会知道我是对的。”
柳桑怒其不争,但也被他再三的逐客令气到不行,终于气呼呼地走出了燕飞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