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前几日的大雪早已被街道两旁做生意的店家清扫干净,昨晚零星下了一阵,在地上铺了层宣纸般薄厚的雪,到了近晌午的时候已经被行人踩成了泥,进店之前须得先把脚上的泥跺下来。
萧翊严守辟谷的规矩,还在房间调息,白诺诺独自坐在堂里吃饭。
大冬天菜单上荤腥尤其多,白诺诺从菜单缝隙里好容易找出来一个没加任何荤腥的,再点了碗白饭,又叫了一碟小米辣,吃的津津有味。
旁边的食客不住偷偷打量,暗自交换眼神,具是叹为观止。这女子看着也就十七八岁,生得娇俏可爱,竟然吃起辣来脸不红心不跳,连鼻涕都不流,实在世间罕见。
萧翊在房中将灵气运转到第三个大周天,正是紧要关头,忽地睁开眼,方才调理出的那点血气又尽数从面上退去。
又是他。
白诺诺吃的正欢,一根接一根地往嘴里从小米辣,嚼得津津有味,眼前突然一暗,她冷不防抬起眼来,看到面前的人直接就把手里的小米辣甩了出去。
“夫君!”
羽玄一袭红衣,面色眼见的苍白,却坐到她对面悠悠拿起一盏茶,漫不经心道:“还记得本座是你夫君?”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天底下少有地界不在本座名下,更何况这糯米镇还是本座亲自修建的。”羽玄喝了一口茶。
白诺诺暗自倒吸一口气。常年待在凛朔峰,她只知道羽玄四处征战,从无败仗,从来都觉得那只是一句话的事,如今才有些实感。
只是为何这镇子叫糯米镇?
羽玄观察她脸色,修长的指尖捏着杯子转了转,道:“本座昨晚想了想,之前对你说的话确实有些重了,这才害你一气之下离开,现在你气消了,也该跟本座回去了。”
放在以往,白诺诺早该感恩戴德了,然而他说完这话等了一会儿,却见她沉默了一会儿,瞪着一双兔子眼充满歉疚。
“夫君。”
“嗯?”
“你休了我吧。”
“啪啦!”
羽玄手里的杯子应声而碎,旁边偷偷观察的食客顿时吓了一跳,他左右各看了一眼,暗施法术将杯子还原,放回桌上,脸色极其难看,“白诺诺!本座这般纾尊降贵,已经够给你脸了,你还要怎样?”
“我实话跟你说了吧。”白诺诺暗自深呼吸,颇有种慨然赴死的壮志在面上,“我之所以嫁给你,是因为你像我师尊,如今我师尊回来了,你我便做不成夫妻了。”
说完她忽然感觉自己手臂之下的桌面软了一下,仿佛泛起了涟漪,又短暂地消失。
就在她以为那是错觉时,堂里的桌椅全都开始“吱嘎”想作响,面朝大街的正门门框“嘣”的一声,一块手掌大小的碎木屑弹射而出,钉在了廊柱上。
白诺诺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周围的气压摇晃了一下,是羽玄强行控制住自己,才没让这家逆旅彻底散架。
然而即便如此也有食客承受不住,三两步跑出去,扶着墙一阵稀里哗啦。
羽玄双眼一错不错,死死盯着白诺诺的脸,仿佛要将她洞穿,“你说什么?”
“我……”白诺诺她咬了下唇,“我是说反正你也没多喜欢我,我又总惹你生气,你就放我走吧。”
羽玄听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化成了数千枚利刃,她说得越是恳切,那利刃便越是锋利,一刀刀刺进他心里,直至被刺成烂泥。
昨天他晕倒后,浑身气脉凌乱,全身都在痛,可他仿佛没有感觉,被药修强摁着胡乱调理一番便连夜追来了,结果得到的,竟是这句话。
你休了我吧。
羽玄浑身血液倒流,面色愈发苍白,就连薄唇都失了血色,这样反而更衬得眼眶猩红,灵气逆转冲击着他身上的每一处穴位,疼得直打冷战,他却硬是撑着。
白诺诺看出他脸色极差,顾不上刚才的话题,赶忙站起来,“你怎么了?”
他瞪着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你总爱气我。”
白诺诺正欲绕过桌子查看他情况,忽然有声音唤她。
“糯糯。”
声音不知来处,却在下一个瞬间,她面前凭空多了一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正是萧翊。
白诺诺赶忙行礼:“师尊。”
旁边的声音嘈杂起来,放到这会儿食客都已经猜到他们是修士,而且修为匪浅,方才那压强波动已经让人有些感到害怕,可是如今这场面又让人禁不住想要一看究竟。
最稀奇的便是,这两名男子周身气质虽大相径庭,可面容竟然如同照镜子一般,极其相似。
萧翊对白诺诺点了下头,对羽玄道:“昨日咱们见过。你是糯糯的夫君?”
羽玄哼了一声,“还不快把人留下。”
“吾是她师父。”萧翊缓缓道,“吾不同意你们的亲事。”
羽玄本来没打算正眼看他,但他这么说正踩在他爆发的点上,“本座与白诺诺成亲多年,岂是你说废就废的?!”
“她既是吾徒弟,自然要吾同意才能嫁给你,先前吾身死做不了主,现在吾不同意这本亲事,你们的亲事当然算不得数。”萧翊慢条斯理道。
“岂有此理!”羽玄拍桌而起,“师父再大大不过父母,她阿父阿母早已应允这门婚事,本座也已和她结为夫妻五十年,岂容你来指摘!”
“当年糯糯来拜师,她父母便将她全权交托于吾,吾自然能定夺她的婚事。”萧翊牵起白诺诺的手,“糯糯,时间不早了,继续赶路吧。”
从刚才起羽玄的脸色就很差,白诺诺临走前又转头看了他一眼,才迈出第一步。
然而这一步刚迈出去,她的另一只手就被扯住了。
萧翊回头一看,面色更冷了几分,“松开!”
羽玄拉着白诺诺纤细的手腕,“糯糯,你当真要跟他走么?”
“我……他是我师尊。”白诺诺不自在地扭了扭手腕,有些为难。
“本座是你夫君,你跟本座回去,昨天的一切便一笔勾销,本座再不生你的气了。”
现在这幅场景对一众看客来说实在有些奇怪,这一左一右争抢女孩的两名男子,竟然长得一模一样,比亲兄弟还像亲兄弟,可他们周身散发的气息明显对对方有强烈敌意,仿佛都想将对方除之而后快。
“松手!”萧翊再说了一遍,这次音量抬高了些。
羽玄还是不看他,继续对白诺诺道:“你是本座结发妻子,怎能说走就走?”
“你既然不喜欢她,又何必缠着她不放?”萧翊以两指为剑,竖在胸前,重复第三遍:“吾让你放手!”
白诺诺忙道:“师尊,不要动手!”
羽玄对着萧翊冷笑:“你想打本座随时奉陪,只是这镇上人多,大可以选个空旷处再打不迟。”
“想不到你还挺关心百姓。”萧翊道。
“他们是本座的子民,不该关心么?”
萧翊闻言,勾唇笑道:“好,那我们便寻个空旷处,好好比试一二。”
白诺诺被两人拉着手,左右动弹不得,急得来回扭头,“师尊、羽玄,你们如今都有伤在身,何必要大打出手呢?有什么事先养好伤再说呀!”
“吾可以不打,那你便要亲口告诉他。”萧翊道。
“是,师尊。”白诺诺平息一下情绪,直直看向羽玄。
“羽玄,我从未喜欢过你。”
羽玄瞳孔骤缩,却将手抓得更紧,“本座不信,过去的五十年,本座看得真真切切!”
白诺诺叹气,“那是因为你……长得像我师尊,现在师尊回来了,我自然要跟他走的。”
“不可能……”羽玄喃喃,紧握的手陡然放松。
一刹那他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你……长得像我师尊”、“我从未喜欢过你”在脑海中横冲直撞,像是要把他的识海撞出一个窟窿来。
那师徒二人携手离开,消失在正午的暖阳里,羽玄留在阴影中,踉跄着坐到方才白诺诺所坐的位置,他恍若神魂离体,一切感官都变得麻木空洞。
他浑浑噩噩回到了凛朔峰,坐在岳显殿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回过神的时候,先前的老药修正在拔除他额头上的穴针。
“参见魔主。”老药修向他揖了揖,“魔主心神受创,微臣方才施针才缓过来。”
时常在他身边听令的助手阿史急忙走过来,“魔主,您终于醒了,微臣刚才怎么叫您,您都没反应,眼睛也不眨,可把微臣吓坏了。”
“糯糯呢?”
阿史笑容一僵,“啊……夫人不是走了吗?”
羽玄听到这话还是像被人在心上踩了一脚,闭了闭眼,吩咐道:“去,帮本座多找几个女人。”
“啊?”阿史更惊讶了,这可是自打他在羽玄手底下行事以来,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
“要长得像夫人的,越像越好。”
阿史了然,这是找替身呢!连忙道:“遵命!”
第一位替身很快就找回来了,由于魔主夫人是人人艳羡的位置,许多女修都在模仿魔主夫人的穿衣打扮,言谈举止,因此很快就找来了一个很像的。
她跪下行礼,但看背影确实相像,然而抬起头,羽玄便冷了脸:“眉毛太粗,不像!”
于是阿史找来了第二个,这回光是从远处看着,无论是步态还是气质都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然而刚刚下跪行礼,话一出口便被羽玄否了,“声音太细,不像!”
到了第三个,绝对是阿史能找的最像的,无论是举止气质还是相貌音色,谁看了都说相似,然而羽玄却不耐烦了,“嘴太大了,不像!”
他一气之下除了岳显殿,溜达到寝殿附近,才想起来那里已经化为废墟,他对着一片断井颓垣发了会儿呆,决定往山下走。
就在前几日,他刚刚凯旋归来,便是在半山腰见到的她。其实老远他就看见她了,心中的欢喜难以自抑,但是靠近了,他又赶忙收拾好情绪,故作还在生她的气,就是想看她小心翼翼跟着自己的样子。
现在他懂了,原来追着人跑是这样累的一件事。
他站在迎魔台下,看着台上空空的座位,眼前浮现的,是那天她穿着白斗篷飞奔向他的场景,她的眼睛很好看,在阳光下亮闪闪的,仿佛装了好几颗小星星。
风卷带来几片雪花,不知何时乌云又聚拢起来,大雪说下就下。
“夫君!”
羽玄猛地一颤,是她回来了?他就说,几十年的夫妻,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呢?
“下雪了快回来吧!”不远处跑过来一名女修,长得高挑美艳,和白诺诺一点不像。
另一边来了一个男修,拉住她的手,“这么冷还跑出来?”
“人家担心你嘛。”
“快走吧。”
两人一起走了。
羽玄默默收回视线,仰起头,任凭雪花飘落在自己脸上。
不知怎么,他忽然觉得极其不甘心,一股无名怒火在胸腔里烧了起来。
他一定要把白诺诺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