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有孟
灯花炸了一下,吴节庆迈步上前,微微眯起眸子,眼里带了些窥探的意味。
“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半夜偷偷摸到一个男人的房间来干嘛?”
眼前的女子俏生生的,白皙的一张小脸,一双杏眼浮着盈盈的水光。
还自觉把门关上了,他笑笑,在黑夜中去摸小六的手。
感受着吴节庆逐渐逼近的气息,小六有些嫌恶地撇过脸,门外的狂风不断地撞击在门板,咚咚咚就像是人在敲门。
吴节庆许久没有碰过女人,冷不丁碰到一个误闯入的小白兔,心里从震惊到雀跃。
舌尖泛出涩意,他道:“迷路了么?哥哥带你回去吧?”
小六躲开他的手,顺势抓住他的小臂反手一拧,骨节的声响在黑夜中格外清晰。
吴节庆痛得冷“嘶”一声,余光看见面前一道冰冷的目光,反笑道:“爷就喜欢泼辣的。”
那女子闻言既不瑟缩,也不羞怯,反而低声一笑:
“吴二,你以为你改了名字,换了身份就没人能认得出来你了?”
小六的五指按在桌面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木桌板。
“朱三,钟四都死了,你觉得你还能活多久?”
吴节庆陡然一惊,捂着手臂后退半步,匪夷所思地看着眼前的人。
“我倒不奢望你能记得我。”小六冲上前,手在腰间一摸,才意识到自己的刀还在薛俨哪里。
在靠近吴节庆之时,手掌在桌上再次重重一落,白花花的瓷杯被击飞起来,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小蹄子,你到底是谁?”吴节庆咬牙切齿,这么多年他干的坏事不少,也从来不怕会有仇家找上门,只是这样不明不白地被质问,更是让他气极。好不容易躲到宋家寨来,竟然还是阴差阳错遇到了仇人,当真是冤家路窄。
不过到底是哪一庄祸事,眼前的女子却眼生的很。
她叫自己吴二,应是在改名之前。
若是被一个小姑娘给拿捏住了,那他吴节庆以后还怎么在这江湖上混,他站起身,周身的肌肉一颤,灯火下健壮的影子猛地遮住小六。
吴节庆伸手,硕大的拳头就要砸在小六的太阳穴上,小六闪身一躲,指尖夹着碎瓷片在他臂上一划,鲜血瞬间延伸长长一条。
两人过起招来,破旧的木桌被从中央斩开,灯架碎成木条散落一地。昏黄灯光下的影子乱成模糊一团,分不清你我。
小六双手撑在地上,吐了一口血,连带着两点白色的碎牙。
吴二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地盯着小六,呸了一声,心道真是个疯子。
“你到底是谁?有什么仇要报?”
小六双目血红,目龇具裂,喘着气道:“十年前,云梦山,太谷观。”
闻言吴二的眼睛一凛,他愣住,脑海中有些记忆逐渐浮起。十年了,没有人再向他提起过这个地方,久到他自己都忘了,是不是真的历经过,可是,有那么多人都死了
吴二和着血的嘴咧开,他不受控制地大笑,指着小六道:“你在说什么啊?”
“十年前,云梦山,太谷观”小六一遍遍重复着,她手拧着想起身去吴二面前去质问,可是双臂却不受控制地一软。
眼前金星直冒,一圈一圈围着人打转。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吴二歪过脑袋,眼皮懒懒地耷拉下来。
小六晃了晃脑袋,一滴血落在指尖上,在地上蹭出一道血痕,
“云梦山,太谷观——”她用尽最后一丝清醒,喊得那样用力,“九月九日度重阳,血溅云梦祭朝琅。”
“你不可能记不住,你不可能”
一丝亮光挤进昏暗的大脑,小六鼻尖嗅到一股奇异的芬芳,她目光直了直,从窗户外投目望去。
窗纸被破开,窗外原本寂静的夜幕从中间撕裂开,一团白光涌进来,如云绪一般里面簇拥着一个暗影,最下方好像有一双腾云驾雾若隐若现的脚,正缓缓移过来。
小六感觉自己浑身失力,就要往前倾。
那是什么?
听到背后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转过身,正好看到吴节庆拖着双腿,满目痴迷地往前走着,他半张着嘴,神色异常,嘴里像吐泡泡一样,吐出一个又一个字眼。
“是神,是神,神明孟在上,我要求一个恩典。”
好像有什么力量强行压着自己的脑袋,小六勉强抬头,顺着往上看去,两个白色麋鹿一般的犄角下是一张似人的面孔,白的就要看不见,瞳孔也是纯白的,里头的瞳仁却是血红一般。
他有四只手,无数指头如同树杈一般急速生长,两张嘴不停地念着。
他是神明孟。
小六趴在地上,脸上的血渍早已干涸,她伸出手赶紧扯住欲往前的吴二的裤腿,制止住他。
耳边传来空灵的声音,她好像处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树叶飘零,天地颠覆。
那目光来回搜索着,灼热异常,落在她身上时,就像要扒开一层皮囊,给灵魂带来洗涤。
小六觉得自己疯了,还是自己死了,真的见到了神仙。
那神仙不声不响,仅用目光就在数清她身上的罪恶和鲜血。
可是她,明明没有错。她手上沾的血,也是那些真正该死的人。
“神会给你带来真正的启迪,真正的重生。”又有空灵的声音传来。
神会给你带来真正的救赎。
“救赎?”小六抬眼,浸入那目光里去,里面下着雪,雪落在地上便化成了灰,神在天上,什么真相就能看得见,神,会给她答案。
她听见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就像是神明的低吟。
小六失力地低下头去,手里的衣角顺势逃脱掉,她看着吴节庆朝着那名叫孟的神仙生着双手走过去,他的手臂上全是刀疤,手心上满是厚茧,掌纹因为太多次浸没在血水中而变得鲜红。
爱恨嗔痴贪欲念太过可怕,所以神明的面相也会化作得那么恐怖。
足以让人窒息的气息靠近过来,那是凛冽的寒风和浓重的花香一齐灌进鼻腔,眼前一片白皙,如赤足行走在茫茫雪原。
“我能帮你。”
这声音好像是从心底里发出。
小六发出一声怒吼:“没有人能帮我,你既然是神仙,为什么不早在一切发生之前出手。”
人是血肉之躯,仙是不死之身,人于仙,譬如蝼蚁于人。维持公道正义,恩施天下,只是易如翻掌,探囊取物。
可是她不一样,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眼前的细沙动了动,逐渐形成可以辨识的文字。
那赫然是“疯子”二字。
小六愣住,从而一笑,她伸手将地上沙字一拂而去,越挖越深,直到里面露出一朵鲜红的石榴花。
这一定是幻境,这一定是梦。
孟的声音还在耳边拼命撞击,一遍一遍地传输自己才能帮助她,只要她伸出手,就能完成心中所想。
“孟。”小六瞳孔涣散,向前伸出手去。
一瞬间她的掌心触碰到另一个冰冷的掌心,她眼睛亮了一瞬,整个人向从无边地狱中被人拉回来,跌入一个厚实的怀抱当中。
耳边的呼唤从虚到实,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小六?”薛俨看着面色苍白的小六,用指腹擦了一下她嘴角的血渍。
夜色如墨扑洒在他身上,一侧吴节庆歪歪倒倒走着,一块石头正好飞去砸在他身上的穴位,下一瞬他“咚”得一声倒在地上。
门被开着,却不是自己所开。薛俨蹙眉,起身将小六横抱起,她又瘦又小,身上骨头硌人。用手在鼻下探了探,还有呼吸。
他方才进来时,听到小六的那些话,他们如同做了噩梦,行为都不由自己。
身后的门被风吹得“砰”一声合上,烛火怦然,一滴烛泪缓缓往下滑。屋外月明星稀,明日一定会是一个好天气。
窗纸被人破开,还依稀能看到上面有一个被人用手指戳开的洞,薛俨心想这个洞或许就是小六戳开来偷看的,那窗纸是谁破开的呢?
被晚风经过的破碎窗纸激烈地摇晃着,忽然一道影子飞速地从左边一闪而过。
薛俨警觉地踢开门走出去,却看到走廊空无一人身影,院子里,只有几棵光秃秃的树,树根裸露在外,盘着几块老石头。
怎么会有人脚步这么快?
他侧过身朝左边看去,走廊的尽头幽深,几根彩色的绸带悬挂着,头顶挂着许多涂抹不同的木头面具,像是瓦片一样排列整齐。
那些面具上的眼睛齐齐点着一点红,在夜色中虎视眈眈地扫过每一个路过的人。
薛俨回过头,看着里面的吴节庆还倚靠在破桌子边,惨淡的烛光笼罩,着里面的惨状便知晓肯定有过一场恶战。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紧闭着眼,疲累无比的小六,忍不住蹙眉道:
“真是蠢货。”
她干裂的唇瓣动了动,里头钻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薛俨站定,附耳过去,听见她说:
“这世间根本就没有神,他们都是坏人。”
他们都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