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陆景并未搭理她，而是走向她身后的木板，将上面腐烂发霉的稻草拂去，躺了上去：“蒙叔，后半夜我守。”
“好嘞。”蒙叔看向苏玖，道，“苏娘子，你不妨也找个地方睡会儿，明日还要赶路，不休息可不成。”
倒让她有地方睡啊！
苏玖无语道：“不必了，谢谢。”
村庄里的屋子都不大，一个四五口的人家，大多时候只盖两间泥房。这间屋子以前的主人大概孤身一人，屋子里除了灶台和床，基本没别的东西。
她能睡哪儿，灶台上吗？
苏玖随意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打算依着墙，这样凑合一夜。毕竟与两个陌生男人同处一室，睡不好反倒是件好事。
心里想着不睡不睡，眼皮却老老实实打起了架，没一会儿，苏玖便彻底睡熟过去。
梦里并不安稳，一会儿梦见前世叛军营的日子，一会儿又梦见北国太子府的柴房。柴房的老鼠悉悉索索，有时候甚至会爬到她脚上，吓得她差点过去。
总之睡一会儿醒一下，从一个噩梦中出来，又陷入另一个噩梦，就此深受折磨许久，终于在梦见师蓉将她踹下马车时，彻底醒过来。
窗外的知了声渐停，不知什么时辰了。
那条摇摇欲坠的板凳上换了一个人，蒙叔去睡了，陆景坐在那儿，吃着手里的饼，看向外边不知在想什么。
“醒了。”
他声音清朗，如泉水叮咚，若非在此处，大约是个让人欢心的少年郎。
“啊……”
苏玖正欲爬起，又被浑身的酸痛感按了回去。坐着睡了一夜，浑身的骨头都在搞抗议，像下一秒就要散架似的。
适应了半晌，苏玖才慢悠悠地站起来，有些怨恨地看向陆景。
难道他们不该把唯一的床让给她吗？哪儿有让女孩子睡地上，他们睡床的道理。但很快，苏玖不怨恨了。
她不漂亮，也不柔弱，更不招人喜欢，人家为何要让她？就算让，她也不敢睡，万一对方有所图谋呢？
想通后，苏玖顿时神清气爽，眼神也好了许多，一眼就发现陆景手中的饼有些不对劲。
那好像……是她供给孤魂野鬼的饼！
“你！你怎么！”
陆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饼，了然道：“抱歉。”
说完，又咬了一口。
“这是我上供给孤魂野鬼的饼，你怎么吃了？”苏玖叹了口气，朝着空气作揖，道，“各位乡亲父老爷爷奶奶勿怪，小孩子不懂事，还望原谅则个。”
“小孩子？”陆景轻笑一声，“你多大？”
“十九。”
陆景指了指自己：“我比你大三岁，你叫我小孩子？”
“啧，你这人……我是说这个吗？”
“过来。”
苏玖警惕道：“你干嘛。”
陆景问道：“你供饼给他们做什么？”
“自然是求他们保佑我。”
“可他们保佑了吗？”陆景轻笑，“若不是这张饼，或许我们还不知这屋子里藏了另一个人。”
苏玖这才反应过来。
当时藏的急，她根本没想到桌子上还放了一个饼。荒山野岭，即便再蠢的人，也知道莫名出现的饼意味着什么。
再加上地上清晰的脚印，想不被发现都难。
苏玖笑了，没想到她是被自己给害的。
“你供了他们，他们却不曾帮你，这说明什么？”陆景将最后一块饼放进嘴中，吃完后道，“供他们不如供我，我会保护你。”
猛然间，似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流淌进心间。
大约是风吧。
陆景又道：“还有饼吗？我没吃饱。”
“没了！”
话虽这样说着，苏玖还是拿出了一张饼。
这饼是她做的，放了调料和猪油，在烧红的铁锅上慢慢烙熟，比起一般的烧饼更好吃也更抗饿。
玲珑阁的几位都很喜欢，每隔几日都会让她做一些。昨日她刚好做了一些新的，没吃完的就放在缸里存着，师蓉她们走得急，根本没想起来这一茬。
又或许，几张饼在她们眼里不算什么，没必要拿，一如，制作它们的主人那般。
所以苏玖要拿，她不仅要拿，缸里剩下的残渣她都要放进嘴里吃掉，一点也不剩。
有人不珍惜，自然也有人珍惜。
一旁，陆景将饼分成两半，另一半递了过来。
“不用不用，我这里还有。”苏玖忙道。
那半张饼从她眼前划过，落到桌上的破碗里，陆景道：“蒙叔年纪大，饿不得。”
苏玖：“……”
天将将亮，他们便收拾出发。
因着前世的记忆，苏玖知晓叛军会在半日后出城，沿着官道一路往东，前往下一个城池。而鹿城的官道只有一条，无论去哪座城都得走它。
以三人的脚程，不出两个时辰就会被叛军追到，所以他们不能走官道，只能走小路。
西川多山，许多未经人涉足的小道都不太好走，路上必然会浪费许多时间，夜里又有野兽出没，他们又得在入夜前找一处村镇落脚。
最后，苏玖将目的地定在距鹿城四十里远的一处村庄，名为牛家村。
三个人走走停停，终于赶在夜幕降临之前到达。
“啊！终于到了！”苏玖一把丢掉路上捡来支撑身体的木棍，劫后余生般感叹。
中午他们就把剩下三张饼吃完了。
一共六张饼，两天的干粮，在计划中，完全够苏玖走到下一个城镇，却不曾想，头一天就被吃完了。
如今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村庄，若找不到食物，今夜他们都得饿肚子。
明天也得饿。
“这里就是牛家村？”蒙叔年纪大，身体却很好，一路走下来也不曾抱怨过，甚至几次提出帮苏玖拿行李。
只是苏玖没敢答应
“对啊，咦？”苏玖手作伞状搭在眉梢，远远看过去，村庄并不似自己记忆中那般。
上一次来牛家村，还是两年前。
那时她刚到鹿城不久，卖菜的大叔大妈见她年纪不大，还不是本地人，便哄着骗着把菜高价卖给她，还尽是些隔夜菜，烂菜。
幸亏一个嫁到鹿城不久的小媳妇看不下去，将一切偷偷告诉了她，不然还不知要当多久的大怨种。
一来二去，两人也熟络了，苏玖也常在小媳妇那儿买菜。后来小媳妇怀孕了，不再出门，她便把苏玖介绍到牛家村。
牛家村距鹿城不远，是个不打眼的小村，因常年战乱，村里男丁稀少，故而周围几个村子都欺负他们，专抢他们的客户。
也正因此，牛家村的菜种类齐全，又新鲜又好，苏玖当即与他们定下了合作。
只是一年后，玲珑阁渐渐有了名字，来往阁内的达官贵人越来越多，师蓉嫌牛家村的菜上不得台面，便不让送了，改让另一个更大的村子送菜。
许多年未见面，牛家村何时多了一堵围墙，难道他们走错路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上去问问的好。
晒麦场上几个小孩在石碾上跳上跳下，玩得不亦乐乎。苏玖走过去，扬声问道：“小孩，你们家大人呢？”
几乎下一刻，小孩的笑声便戛然而止，他们对视一眼，忙不迭地跑进只留了一条缝儿的木门，其中一个还不小心撞了一下。
仿佛，瞧见了什么怪物。
苏玖回头，身后出来蒙叔和陆景，再无其他。
“不是，我有那么可怕吗？”苏玖疑惑至极。
蒙叔摇摇头：“且看吧。”
果然，不久之后门内走出几个身材瘦小的男人…不，不是男人。
此刻正是黄昏，光线昏暗，苏玖一时间没瞧清，还以为是几个男人，待人走近之后才发现，竟是几个女人。
她们虽为女子，却身材健壮，眼神坚韧，身上穿着藤条做成的铠甲，手中拿着削尖了头的木棍，有些木棍变了颜色，似乎沾染了别的动物的血……
“你是……玲珑阁的苏娘子？”
为首的老人头发花白，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被她盯着，一股无名的压力自心底升起，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但她认出苏玖后，这种感觉减轻了许多。
“牛婆婆，没想到您还认识我。”
“哈哈哈，哎呦，我怎么能忘记你呢。”牛婆婆笑起来和蔼了许多，她拉住苏玖的手，亲昵道，“你是我们牛家村的恩人，哪怕进了阴曹地府，我也不会忘了你。”
……
苏玖道：“婆婆快别说了，怪吓人的。”
简单问候几句后，牛婆婆问：“娘子，今日什么风将你吹到了这儿来？”
“婆婆，”苏玖抿抿唇，道，“我想请求你一件事。”
她不太好意思说这个，毕竟当年只收过人家一年蔬菜，后来再也没说过话。
牛婆婆似不介意，道：“你说。”
“鹿城出了一些事情，眼下我们无处可去，可否在牛家村借宿一晚，顺便买点吃食，明日路上吃。”
“这……”牛婆婆迟疑地看向她身后，“这两位是？”
“哦，我是她叔。”蒙叔道，“近几日受父兄所拖，来鹿城看看侄女，这位是…是我儿子，阿玖的堂哥。”
牛婆婆眯眼打量着他，道：“怪事，苏娘子竟与你一点都不同。”
蒙叔笑道：“常言道外甥肖舅，我一个当叔叔的，与她不像也正常。”
“可你这儿子，与你也不像。”
与几年前相比，牛婆婆的警惕心更甚，眼光也更为毒辣。
“这……”蒙叔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我出生时我爹没拿稳，脸着地，所以长得…我儿子不一样，他像他舅。”
“……”苏玖此刻心情是复杂的。
“行吧。”瞧了半晌，牛婆婆终是选择相信，她对苏玖道，“可是娘子，我们牛家村有规矩，不许外男进入，他们，恐怕不能留下。”
“怎会如此？”苏玖懵了，她从未听说过这条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