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荒
夜逐渐深,万籁俱静。
四十两碎银在地上散发着冰冷的光,一如苏玖此刻的心。
她叹了口气,默默将钱捡起,又转头回了房间收拾东西。
很难说清她此刻在想什么,前世流浪的那两年里,她无数次幻想,若是那夜她醒来会如何,如今她醒了,却是一地狼藉,她照样被抛弃。
时间等不及她整理情绪,明日一早叛军就要入城,苏玖盲目地揉了下脸,进屋开始收拾东西。
没有马车,她只有一双腿走不了多远,行李越少越好。
大块的银两不适合拿出来,她用布缝起来,绑在身上,又把零钱装进荷包,贴身放着。衣服带了两件贴身衣物,首饰盒空落落的,大多不值钱。
收好屋子,苏玖又去后厨拿了几张烧饼,一壶水,这才离开。
临走之前她又回头看了眼,前世被叛军裹挟着,她根本来不及告别,时隔两年,她再次在鹿城的夜空下看着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房子。
心中五味杂陈。
该走了,无论从房子里,还是回忆里。
过去的记忆并非毫无意义,起码,它能告诉苏玖现在该去哪儿。
叛军入城烧杀抢掠半日后,会继续往东走,她若顺着官道逃跑肯定不行,两条腿再快也赶不上四条腿,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被追上。
况且林中道路复杂,她又不如动物那般灵敏,若遇上什么危险,她连反抗的本事都没有。此刻最好的办法,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待天亮再出发。
可去哪儿呢?
叠加了上一世的记忆,让她对这里越发陌生,待在原地看了许久,才分辨出自己在哪个城门,又通向哪儿。
“往这边走,似乎有个荒村。”
回忆了许久,苏玖终于想起来这附近有什么。
以前还在鹿城的时候,她曾和几个买菜认识的姐姐大婶一起相约去山里采山货,中午日头正盛时,便在那座荒村里找个地方休息。
她去的次数并不多,玲珑阁一大堆事等着她忙,她也就闲暇时去过几次。
所幸苏玖记路记得好,无论去哪儿,被人带着走一次便记住了路,找到那个荒村,对她来说并不难。
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不多时便看到屋檐一角。
苏玖松了口气,时过境迁,人心易变,这里却一如往日,什么都没有变。
这座荒村据说三十年前还是一个热闹的村落,后来河水改道,村里用水不方便,这才逐渐搬迁至别处,这村子也渐渐落寞。
老人们都爱惜这里,即便荒废了,也时常有人过来打理,所以屋子什么的并不是很破旧,偶尔用来歇脚还是挺不错。
月上柳梢,时辰已不早。
苏玖随意找了个空屋走了进去,门栓许久未动,推起来吱吱呀呀,颇费了些力气。屋子里有些暗,能闻到一股浓郁的尘土味儿。
她打开门,又打开窗户,让月光散落进来,也让尘土飘散出去。
屋内的摆设十分简单,一张用废旧木板搭成的床,上面铺着已经腐烂的稻草,一张缺了腿的桌子,一条快散架的板凳。
不远处的灶台上,还丢放了几只豁了口的碗。
脏是脏了点,却也是个庇护之所,总比被叛军抓去,每日躲在军营里,听外边的惨叫好。
“哐当。”
屋里传来一声闷响,吓了苏玖一跳,凑近一看,才知是墙上挂的篦子掉了。
“风吹的吧。”
正值七月,夜风微凉,倒也算正常。
“嗷~”
一声惨烈的猫叫,吓得苏玖差点跳起来。
“这也不是春天啊。”
她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思量片刻,从灶台上拿起一个碗擦干净,又从包裹里拿出一张烧饼放在碗里,将碗摆在桌上开始作揖:
“父老乡亲们行行好,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们清净,实在是无处可去,这才选了此处避难,明日一早我便离开,绝不多留。”
半晌,屋外的猫不叫了。
苏玖擦了擦脑袋上的汗,把门关了起来。
她原本不信鬼神之说,可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环境,谁能一点不怕?何况不久之前她刚重生,又如何否认鬼神之说呢?
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起码图个安心。
“咣当。”
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苏玖低头一看,是一枚银簪。
这枚银簪并不贵重,样式也是大街小巷最为常见的蜻蜓,可它对苏玖…不,严格来说对今日之前的苏玖,意义非凡。
因为它是师蓉送的,在苏玖与家人走散后的第一个生辰,送与她的生辰贺礼。
每日忙于灶台,苏玖早就忘了生辰这件事,可师蓉记得,她说这是她们认识后的第一个生辰,是她们成为家人的证明,一定要大办。
于是那日一早,苏玖就开始准备晚宴;师蓉神秘地说自己准备了大惊喜,早早出了门准备;朱幺兰带着霜降去买各种食材,萧文则去取一早定好的礼物。
入了夜,众姐妹一起在饭桌上说说笑笑,还喝了不少酒,饭吃的差不多后,师蓉神秘地拿出一个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个形状新奇的糕点。
她说这叫蛋糕,在她的家乡,人人过生辰的时候都会吃,末了又拿出那枚蜻蜓发簪,说这是众姐妹送的生辰礼物。
那年苏玖十六岁,那还是她十六年来,头一回收到别人的生辰礼物,当时她就感动地哭了出来。
三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如今拿着发簪的苏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是人心易变,还是从未变,而她,从未看清?
“罢了罢了,如今再想这些有什么用?”
苏玖嘟囔着,将发簪收回行囊。
突然,她听到一丝不对,草叶唰唰作响,似乎正有人朝这边来。
糟了!
“吱呀——”
厚重的木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
“不曾想这样的地方,竟有一个荒村。”
是一个中年男人,他扯过一块破布,将那张快散架的板凳擦干净,道,“郎君,您坐,我……”
话音戛然而止。
苏玖躲在衣柜里,心脏怦怦直跳,丝毫未意识到危险即将来临。
“哐!”
老旧的木门一经用力,便劈里啪啦地掉了下来,砸起一片尘土。
尘土中,一抹寒光自苏玖眼前闪过,她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扑到在男人脚下,道:“别杀我别杀我!我会做饭!我是玲珑阁的掌厨!我可以给你们做饭!”
“这小娘子倒是有趣,你且说说,会做饭能保什么命?”中年男人将匕首收了回去,饶有兴趣地问。
苏玖哪儿知道这些,她只知,前世被叛军所抓,他们之所以没伤害她,是因为玲珑阁名声远扬,他们也想尝尝当达官贵人的滋味。
在叛军营三个月,她能保全自己,全靠这身厨艺。
“玲珑阁向来只招待达官贵人,你们别杀我,我可以做菜给你们吃,都是普通人吃不起的那种!”
苏玖不确定这是否能吸引他们,但有一线生机,她都不会放弃!
“没兴趣。”那位年轻男子道。
“……”
苏玖悲从中来,鼻头逐渐发酸。
她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从鹿城逃了出来,却不曾想碰上这样两个人,重来一次,竟还不如上一世多活了两年。
果真师蓉心地善良感动上苍,而她注定惨死荒野吗?
“小娘子别误会,我们不是坏人,不杀人。”大叔见把人吓哭,忙解释道,“你若实在担心,我们可以走。”
说罢,还往后退了两步。
似乎,真不是什么坏人。
“不过。”大叔又道,“这荒山野岭,谁也无法保证会发生什么,若遇上豺狼虎豹倒好说,倘若遇上什么贼人……小娘子莫要担心,我随口一说。”
“嗷呜~”
为印证他的话般,不远处还传来几声狼嚎。
“走吧。”那年轻的郎君道,“荒村最不缺的便是屋子,既然她不愿意,我们又何必叨扰。”
“这倒也是。”
两人没做什么商量,站起身便往外走去。
那大叔还自言自语般道:“听闻无人居住的屋子最易招孤魂野鬼,谁知夜里会不会……哎呦,你瞧我这破嘴,不该说不该说。”
“等等!”
苏玖抱着包裹,拦住了他们。
与陌生男子同住一屋檐下确实危险,可荒山野岭的狼同样危险,孤魂野鬼也分外可怕。何况那两人已知她的位置,若真想对她如何,她手无寸铁,又如何招架?
倒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起码死了去阎王爷面前告状也知道告谁。
“还是留在这儿吧,这儿视野开阔,若遇见危险也好早早反应。”
那两人像早就预料到一般,默默走了回来。
关上门,本就狭小的屋子,顿时又变得拥挤起来。苏玖抱着包袱,沉默地找了个角落坐下,尽量不引人注目。
可显然,另两人不打算如此轻易放过她。
大叔问道:“小娘子是哪里人,这是打算去哪儿?”
苏玖不想回答,可一想同一屋檐下,若惹恼了对方,自己恐怕没有好果子吃,于是老实道:“我从鹿城来,打算……打算去都城,我亲哥在都城当了官,修书让我去一家团聚。”
“那真是可喜可贺。”
“多谢,我这些年起早贪黑,就是为了供我哥读书,如今,也算修成正果了。”
苏玖撒了谎,她的哥哥早在三年前逃荒时走散,如今生死未卜,更没有干活供哥哥读书这件事,她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对方知道,她并非无依无靠。
“你这位哥哥可真心大,竟让自己的妹妹独自去都城找他。”
突然,那位年轻的郎君说道。
被发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