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直等到日头高照,准备出发,喻浮陵才想起一件被他遗忘的事。
当时只觉得陈老爷已死,不作他想,现在看分明是带着陈未女一起逃走,可那时他与韩道人等人交手,并未察觉到什么动静。
另据李灵犀所言,在她进屋前,房间里明明只有一个陈老爷。
“整修街道…修了小半年……”
想起管事方才说的话,三人又折返回陈老爷的卧房,四下一探,果然发现一间密室。
一进密室便是一间简陋的卧房,放着一床一桌一椅,明显有人长居的痕迹,恐怕就是真正的陈老爷被关之地。
打开另一扇低矮的石门,后面竟然是一条分叉的密道,一个方向通往陈未女的床底,另一个方向则遥遥不见尽头。
李灵犀还在地上捡到了一粒珍珠,似是陈未女发钗所掉之物。
“看来他们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江阿行用了捶了一下墙,那人的头颅已被他与尸体合葬,可除了这个自己竟什么也不能为她做。
既没有替她报仇,亦没有保护好她的妹妹,一厢情愿行侠仗义,到头来只是害人害己。
看出他的懊恼,喻浮陵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并非你的错。”江湖本就建立在厮杀与算计之上,谁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失手,何况不经历过又怎能磨练?
就是他喻浮陵,从十二岁离开春桃酒馆,至今已十四年整,可依旧还是做不到全身而退步步为营。
“少读些今虚子的书吧。”喻浮陵忍了忍,最终还是开口:“行侠仗义快意恩仇自然令人心驰神往,只是每一个立于书中的人物,身后都不知背负着多少尸山血海。”
江阿行沉默,点头:“那些人都死了。”
喻浮陵知道他说的是昨夜追他而去的那几个人,虽然早有猜测,却依然不免惊讶,他一眼看出江阿行只是怀揣着大侠梦,初入江湖,故作高深的同时又直白单纯,身上既无绫罗绸缎,举止亦少虚文假礼,或许过去出身也仅一般。
看身量体型更像做惯了苦力的。
起初被他的轻功惊艳,如今发现他身手亦是佼佼,倒让喻浮陵开始好奇,对方这么多的矛盾集合究竟是出自谁手了。
既知“陈老爷”早已顺着地道逃出,三人不作他想,继续沿着路在狭窄漆黑的空间里一直行了大约两刻钟,始终没有瞧见任何光亮。
越往后分岔口越多,而他们早已迷失方向。
不愿继续浪费时间,喻浮陵决定原路返回,幸好留个心眼做了记号,不然困上一天也难以走出。
只是看见如此庞大的地下工事,喻浮陵仍不免心底发寒。他早已猜出这个地道的最终指向就是三十三殿,陈老爷的目的不过是让他们在里面困住,即使无法困死,也能拖延足够的时间——只要他们进了三十三殿,别人就再也无法追上。
三十三殿位于前朝旧都许阳和安阳城中间,从前喻浮陵与春牛姐弟好奇也多次偷偷前去看过,绵延数里的铁墙铜砖浑然一体,连插入一根针的缝隙都没有,上面洒满了斑驳血迹,无数试图闯入者皆铩羽而归。
就连朝廷也曾派出一只攻城军队,可惜三十三殿不是一座城,是一座坟。
多少冤魂皆葬于此。
江阿行与喻浮陵轻功不在话下,若急行倒也勉强可以追上,只是李灵犀身中穿胸一剑,怎么看也不像能够勉强的样子。
落后了那么多时辰,说不定这会儿“陈老爷”早就进了三十三殿。
喻浮陵甚至开始祈祷,要是“陈老爷”出了意外才好。
但意外往往如山间洪流,滚滚奔来时无人能挡。
若早知道李灵犀会惹这么大的麻烦,江阿行宁愿做个小人,见死不救。
若李灵犀早知道世上还有冤家路窄,她宁愿从此杀人如麻,再不留活口。
若喻浮陵早知道自己只剩三个月的生命,他还是会选择喝下那碗白粥,因为不是每个看戏的人,都能有身在戏中的机会。
……
刚一运气,李灵犀自己草草包扎的伤口再次渗出血迹,她不在乎什么男女大防,可另外两人坚持拒绝,彷佛女子的贞洁是什么洪水猛兽。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先去医馆。
趁着李灵犀换药的功夫,江阿行拉着喻浮陵去了街角的粥铺,他早已腹中空空,喻浮陵亦然。
“喻兄请。”
喻浮陵点头:“江兄请。”
说罢两人端起粥一饮而未尽。
刚放下碗,门外又走进两人。
江阿行一见便高兴起来:“真是有缘,在此还能遇见大师。”
喻浮陵回头,隐约觉得有些印象,再看旁边那位少年,怎么好像在陈府也见过似的,而且当时他可没有这么狼狈。
方明几乎已经不能行走,被了心半托半扶到座上,除了脸身上到处是伤痕,可脸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双乌唇颤抖着,双目紧闭,明明还是伏天,看起来却像身在寒冬。
这副骇人的样子,若不是旁边有个了心,粥铺的老板压根儿不敢让他进来,生怕死在店里被讹上。
“怕不是中了毒。”江阿行小声地跟喻浮陵嘀咕,他亦记得在春桃酒家时那少年恶狠狠的,还吓了那老板一跳呢。
只不过一日没见,怎么就变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了?看他身上那些伤,真不知道是谁这么狠心。
没多久江阿行的疑问便得到解答,两碗白粥端上来后,了心又问店家多要了一个空碗,然后端起一碗粥,用筷子横在碗沿,留出一丝缝隙,缓缓将米汤过滤进空碗里。
另一碗粥亦是同样。
将清汤放到方明面前,却将两碗米都留给了自己,看得店里人皆咋舌。
“都说和尚心善,看来也不尽然。”
“这不是虐待吗?”
了心对于这些话已经习以为常,并不放在心上,看着方明已经痛苦得皱眉,半天也不端碗,他拿起禅杖,再往对方腰上一击。
喻浮陵这粥就喝不下去了。
他与江阿行对视一眼,都察觉到有些古怪,纵然看起来似乎是和尚“逼迫”少年喝下去,但仔细观察,却发现少年的脸色在被打之后竟然要比之前略好一点。
事有蹊跷,可他二人皆有事在身,为免江阿行再忘了教训,来个见义勇为,他低声道:“江兄,我们走吧,李姑娘还在等着呢。”
江阿行犹豫,一旁的和尚却突然起身,走至桌前,用食指扣了扣桌面,然后问道:“阿弥陀佛,请问两位施主,是否认识一位叫李灵犀的姑娘?”
和尚不仅耳力过人,察言观色同样熟练,二人仅仅迟疑了一瞬,他便再次合掌行礼:“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望二位施主不吝告知。”
李灵犀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呢,怎么救人,可是一见那少年听见这三个字时的狰狞面色,喻浮陵和江阿行心中同时升起了一个猜测:不会是苦主找上门了吧?
她又偷了什么?
偷了人家半条性命。
“胡说!人命怎么偷?”
李灵犀装晕也是没用了,自从喻浮陵和江阿行把人带过来,她就知道不好,翻身要逃时却被了心拦住。
和尚出手太快,喻浮陵尚未反应过来,李灵犀的脚就绊在了了心的禅杖上,脚背疼得她眼泪都要落下来,她紧紧闭着眼睛,恨不得现在就晕过去,可晕过去,和尚也不会放过她。
喻浮陵当然不会帮她,他已知面前的和尚是那个“佛祖座前敢杀人,阎王殿里能追魂”的医僧了心,既不信了心会无故伤人,便只好问清楚两者究竟有何恩怨,却得到这么个答案,江阿行便叫了出来:“性命怎么偷?杀人就说杀人,偷人就说偷人……”
除了李灵犀,和尚对其他人的态度都很好:“这是李施主自己所言,她只用了一只虫子,却将南宫家的少主引出花灯谷,如今不生不死地追随李施主一路,还不算偷么?”
喻浮陵已经无心纠结李灵犀究竟做了什么,了心口中的花灯谷已然让他大吃一惊,和江阿行异口同声问道:“花灯谷?”
“哪个花灯谷?”
是“提灯看花闻笑语,忽见三千天上仙”的花灯谷,还是“莫道男儿有肝胆,堪为花下泥、灯里尘,白骨青青不回门”的花灯谷?
是令天下男子皆神往的女儿国,亦是视天下男子为猪狗的迷魂道。
喻浮陵也曾心驰神往,誓要一见,可总有个老和尚在他耳边念着“去不得、去不得、去不得”,念了无数遍,终于念成了喻浮陵心底的遗憾。
他将方明瞧了又瞧,怎么看也不是女子,旁边的江阿行似乎懂他的疑惑,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挤眉弄眼:“哎呀,是那个和尚…咳、那位大师。”
喻浮陵恍然大悟,是了,《江湖人物考》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风花雪月之一,便是花灯谷的谷主南宫仙子竟和一位和尚结了情缘,令人瞠目结舌的不是和尚也恋红尘,而是南宫仙子膝下只有一子,自和尚死后竟然拒绝再嫁,一副要立儿子当下任谷主的模样。
花灯谷被称女儿国,自然谷内女子为尊,历来谷主皆为女儿身,甚至为了以证决心,前任谷主中还有将所生男婴溺死之事,如今南宫仙子为了情人做出此举,可想多么耸人听闻。
也可以知道南宫仙子对这个儿子有多么爱重和珍惜。
想到此处,喻浮陵更加诧异:且不说李灵犀如何下的蛊,既然知道罪魁祸首了,南宫仙子居然只让了心一个人带着方明出来,自己可是听说惹了花灯谷的女子,这辈子都别想逃脱。
李灵犀捂着腰替他解答:“因为南宫仙不敢。她自作自受——”
“再说我杀了你!”原本半死的方明忽然拔出短刀,恶狠狠地瞪着李灵犀。
李灵犀扭过头,不再言语。
了心亦出手制止方明,而后朝李灵犀合掌行礼:“方明所犯之错已经受到惩罚,至于其他既与李施主无关,还望李施主高抬贵手,将解药拿出。”
李灵犀长长一叹,先看了看喻浮陵和江阿行,喻浮陵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就听她再一笑道:“解药嘛…解药已经没了呀。”
“你们来晚啦,最后两粒解药,已经被他们吃了呀。就是最开始我给你的那两粒,里面是蝎蚁幼虫。”她提醒喻浮陵。
喻浮陵想起来了,若不是因那两粒药,他现在也不会置身于此。
眼看了心和方明一个沉吟一个握刀,他急忙再问:“那还有别的解药吗?”
李灵犀歪着头,有点委屈的样子:“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我没必要骗你们。”
“那这个蝎、呃,蝎蚁幼虫是什么东西,要怎样才能找到?”江阿行也跟着问,原因无他,要是能跟这个少主搞好关系,说不定能去花灯谷一游呢。
“蝎蚁幼虫是万蛊克星,门里只有我能找到它,而且幼虫不能直接吃,为了避免在吞咽的过程中死掉,还要在外面裹上一层药衣……”
什么药衣,毒衣还差不多,喻浮陵腹诽道。
“蝎蚁难遇,从门里出来时我就只带了两粒。”
“其他的蛊虫那么多,解药就只有两粒?”江阿行不信。
李灵犀再次抬眼瞥向喻浮陵:“我又不是救死扶伤的菩萨,干嘛要带解药?”
与方明的愤怒相比,了心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即使听到这也依旧面不改色:“请问李施主,若到盗天门所求,是否能得解药?”
盗天门?喻浮陵从未听说过,江阿行同样摇头,他可以确信,《江湖人物考》上从未有过此门派。
李灵犀也有些惊讶:“你竟然知道?”
了心点头:“曾听一位姓时的施主说过。”
李灵犀拍桌冷笑:“果然是这个叛徒!”
喻浮陵知道大概说的是时云,可他不太理解:“为什么怕人知道?”
这下李灵犀是真的笑了,花枝乱颤好似一串铃铛响个不停:“当然因为我们是小偷呀,偷了东西难道还要大张旗鼓地告诉你我们在哪里,等着你找上门吗?”
喻浮陵揉了揉鼻子,对于她的理直气壮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看向了心,已经预知到对方接下来的话:“那就麻烦李施主告知贵门所在,贫僧前去求药。”
李灵犀微微摇头:“不行呀,按照规矩不可以告诉外人我们在哪里,门主知道了会杀了我的。”
喻浮陵很想说你们哪里来的这么多规矩,但他知道自己问出来肯定也得不到什么好话,所以选择了闭嘴。
“那就只好请李施主亲自带路了。”了心双手合十。
喻浮陵几乎要为他鼓掌,太好了,他宁愿李灵犀跟着了心走,自己跟江阿行去三十三殿,如此便可又少一些麻烦。
可惜李灵犀不会让他如愿:“我不要,找不到地图,回去被门主责罚,同样也拿不到解药。”
了心盯着她:“当真没有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