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声夜鸦叫过,引得满城的猫儿蠢蠢欲动。
陈府后院一座低矮的小阁楼上灯火通明。
何大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沉香木盒匆匆赶至。
他敲门:“二小姐。”
里面有女子应声:“何事?”
何大连忙回答:“阿黎姑娘,老爷说害死大小姐的凶手已经伏诛,现命我将贼子的人头送来,供二小姐泄愤。”
阿黎开门,看见何大额边冒汗,手往前伸,脸往后撤,一副拼命远离盒子里东西的模样。
待到阿黎接过,他才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躬身后离开。
捧着盒子上了二楼,阿黎才觉自己唐突,不等主人家吩咐就擅自做了主张。
好在对方没有怪她。
“打开吧。”对方吩咐。
人头被一双白净无暇的素手捧起。
仔仔细细地将每一处都看遍,陈未女依旧没有从上面看出半点熟悉的影子。少时分别,一晃十几年过去,记忆却从未随着时间改变。
疤面粗糙,几乎要将她的手掌磨出血来。
远处二人骑墙而坐,将阁楼上的场景尽收眼底。
李灵犀不太明白:“她怎么不哭啊?”
自己看到人头也不会怕,但那若是属于至亲之人的呢?
“你们中原人,都没有心的吗?”
喻浮陵没有反驳,只是说道:“等大仇得报,她就能哭了。”
李灵犀不置可否:“不是说杀了陈老爷就能报仇?”
“没那么简单。”一道身影不知何时飞过来,江阿行如一个光点拨开喻浮陵身畔的黑雾。
心底再次为对方的轻功感叹,喻浮陵微微侧身:“情况如何?”
“找着了。”
闻言李灵犀一喜:“地图拿到了?”
江阿行翻了个白眼:“唯坐井观天者,视万物为私囊也。”
“不要再说那些我听不懂的话呀。”无视对方话里的讥讽,李灵犀眨眨眼,瞬间换了语气:“那你找着了什么?”
“西北角有个水牢,里面关着个人,大概是你要找的时云。”
江阿行心中憋着一团火,任谁上一刻还在喝茶,下一刻发现自己丢了五十两金子和中了剧毒都不会高兴着接受的。
这简直是自己行走江湖以来第一次马失前蹄,尤其还是被一小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万一今虚子知道此事,从此书于《江湖人物考》,自己岂不是要为天下英雄所耻笑!
他平生以行侠仗义为己任,就怕留下半点污名,怎奈一招不慎,罪魁祸首还依旧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笑容,让他看了就来气。
喻浮陵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因中毒郁郁,便问李灵犀:“先救你师兄?”
“他被逐出门,已经不是我师兄了。”李灵犀指正道,又摆摆手:“我只需带回地图即可,一个叛徒,跟胡云一样死了正好。”
胡云就是“探花手”中的另一人。
喻浮陵思索:“时云果然被抓住,那么地图想必已经被拿走,不知陈老爷将它收到了哪里,这下难找。”
“陈老爷的卧房外有几道高手的气息。”江阿行道,不过为免打草惊蛇,他并未靠近。
他只是轻功好,又不是会隐身。
想到这里,江阿行哼道:“李姑娘武艺高强,不如去把他们都迷倒在先。”
李灵犀摸了摸腰间鼓鼓的荷包,摇头:“不行,我的香不多了,得省着点儿用。”
她从接到门主的命令,追着时云和胡云一路来到安阳城,眼看着他们进了陈府,正欲翻墙时忽见胡云一人浑身是血地仓皇逃出,后面还跟着一青衫男子。
只是胡云没跑太远便被追上,不仅被割掉了舌头,还几乎被那人用自己的武器活活绞死。
所以她才没有立刻出手,而是回头来找时云。
直到白天里碰巧偷听见府中下人谈论,才提前给喻浮陵二人下毒,只为顺便偷那五十两金罢了。
真是理直气壮,喻浮陵不由得好奇她究竟来自什么样的门派,他问道:“倘若我二人没有中招呢?姑娘届时不同样需要自己出手。”
“是呀。”李灵犀改为侧坐,裙角随着双脚摇晃而摆动:“可你们刚刚吃的是我最后两粒药了,原本我还想留给更有用的人吃呢。”
“但你比较聪明,我觉得你可以帮到我。”她望着喻浮陵,仍在笑。
眼见对面二人目光仍落在自己的荷包上,李灵犀又劝道:“快死心吧,就算抢了去,你俩怎知吃下的就是解药,而非另一种毒?”
“好吧。”喻浮陵无可奈何。
每次都是如此,惹了江阿行,又来个李灵犀,看来这一趟自己是真的走不脱了。
终于收回了旁观者的心态,喻浮陵先问江阿行:“你究竟要为她俩做到什么地步?”
江阿行抬头看向远处的阁楼。
灯下美人,侧颜如画。
一点儿也不似她姐姐,活得像个鬼。
“自然是答应过她姐姐的,还她自由身。”
江阿行从李灵犀手下恢复神智时,已经粗略说了一遍来此的前因后果。
初入江湖,只为寻今虚子,做他书中人。
后来路过安阳城,听闻此处多了个鬼面书生,不少女子惨遭毒手。为了行侠仗义日后留名,江阿行特地在城里城外转悠了小半个月。
终于有天夜晚,他听见一声微小的惊呼。
可惜那声音几不可闻,等他确定方向终于赶到时,已经迟了一步,“鬼面书生”已经得手逃离。
他本欲留下救人,只是那恶贼果然残忍至极,女子满脸血痕,早已没了呼吸。
见状江阿行转身便往外追去,仗着一身轻功,终于抓住了贼人的尾巴,看见他进了陈府。
陈府太大,他找不见贼人的身影,却听见了一阵锁链声。
那是一个游魂,是正前往地狱的恶鬼,生生吓走了江阿行的三魂六魄。
江阿行忍不住抽气,却引得女“鬼”停下来,往这边偏了偏头。
微弱的月光下,那张脸是江阿行这辈子见过最恐怖的画面。
似乎感觉到他的窒息,那张“鬼”脸忽然动了起来,嘴巴勾起一个崎岖的笑容:“抱歉,吓到你了。”
“鬼”会说话?江阿行更不敢应声。
“快走吧,有人过来了,千万别被他们发现。”
刚说完,江阿行也听见了几道脚步,连忙跃上墙头,原本要借着夜色逃走,不知怎得却改变主意,趴下了身子。
没有听见他离开的动作,那“鬼”开始着急,竟拖着脚上的锁链往来人方向走。
“草,吓死老子。”
“真晦气,大晚上活见鬼。”
“算了,从这边走吧。”
“待会儿让姓陈的多倒些好酒。”
几声叫骂从另一个方向远离,“鬼”仍旧站在路口,背影单薄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
江阿行轻轻跳下,既承了情,便不可再视作“鬼”。
“多谢。”
这次对方却没有任何回答。
眼看锁链声再次想起,他忙道:“在下江阿行,你…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他想自己或许可以带她离开这里,却没想到对方回头问道:“你可以杀了我吗?”
江阿行回忆:“她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只说自己有个妹妹叫未女。”
陈老爷是个禽兽,禽兽怎么会有一个貌美如仙的女儿。
她被困在此处三年,但却不止被折磨了三年。从一个活人,变成一只游荡在这座灰色迷宫里的孤魂野鬼。
无论遭受怎样的凌/辱,她早已心如死灰全部接受,直到听见陈老爷说要将她的妹妹带来。
“不能让未女受这样的折磨。”她口中喃喃,彷佛是执念。
江阿行说:“那我便去杀了陈老爷。”
她苦笑:“你杀不死他。”
江阿行便问:“难道是因为府里的这些高手?”
她摇头,却不愿说更多。
江阿行皱眉,暗道若我以死相拼,却不知对方身手如何。
但为了一个陌生女子,值得以命相搏吗?
此时江阿行才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你听说过鬼面书生吗?”
那个名字让女子浑身都颤抖起来,如枯枝般的双手捧着自己残破的脸,几乎想把它整个儿扒下来。
她当然知道,那个魔鬼,是“父亲”请来的客人之一,比陈老爷更要可怕一千倍。
那人在见到她的第一眼,身上就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扭曲的恶意。
那双又滑又凉的手从她脸上划过时,她的胃里便跟着泛酸。
只听他说:“真是丑啊,不知道跟那个浮陵郎相比谁更胜一筹呢。”
“这几天太无聊,不过眼下鄙人倒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于是“鬼面书生”出现,害死无辜的女子,还要毁掉她们的容颜,再得意洋洋地来自己面前炫耀:“这是你给我的启发,所以才要把她们变成和你一样,算我们两人共同的杰作。”
她痛苦地趴在地上干呕,为那些因自己而死的女子哭号,早已闭合腐朽的眼窝流不出眼泪,只好化为舌尖上的一滴血。
她拼命以头抢地,恨不得死的是自己。
可她死不了,没有“父亲”的允许,她连死都做不到。
不过最终她还是死了,得偿所愿。
江阿行提前探听到了她妹妹的行踪,冒死将她救出,躲躲藏藏,终于赶在她羸弱的身躯枯萎之前,把她带到了春桃酒家的二楼,让她临死前得见亲人一面。
“不要死,好好活。”江阿行曾劝她。
她摇头:“只有我死,未女才能活。”
在春桃酒家,听见妹妹的声音,她甘愿赴死。
江阿行下不去手,要送她从另一侧窗户逃走,却被她抓住刀,瞬间按进血肉之中。
……
“可你如今再带着她的头颅回来,这不是自投罗网吗?”李灵犀不解。
江阿行道:“早在将她带出去的那天,陈府就放出了她遇害的消息。大概是防止她再次出现在人前。”
“这是她的遗言,一定要让陈老爷相信她已经死了,他才会放过她妹妹。”
“至于某,自然是为杀人而来。”江阿行握紧手中的刀:“以攻为守,乃寡兵之计也。”
江阿行又接了一句:“想必喻兄与我目的一致。”
喻浮陵心虚地抿了抿嘴,对方总以为自己同样蹲点已久,是个正义侠客,只为来陈府探寻“鬼面书生”的真面目,奈何他与李灵犀才是真正的同道为谋。
为防露馅,他继续问道:“江兄可知陈老爷究竟为何要这样对待她们姐妹二人。”
难道单纯为了满足那种变态的癖好?
“没有。猪狗蒙皮,岂类人乎。”
白日里江阿行的张扬让陈老爷不敢轻举妄动,此刻他也一定在等他们出手,眼前的陈未女,水牢里的时云,又何尝不是拿来守株待兔的诱饵呢。
喻浮陵隐晦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李灵犀,两件事虽然各自麻烦,但当它们串连在一起时,一切就又都有了转机。
正如江阿行所说,山不就我,我自去也。
……
陈老爷端起茶杯品了一口,笑道:“不愧是宫内御品,果然妙极,多谢知鹤兄割爱。”
“陈老爷何须如此客气。”林知鹤摆手。“此行若是顺利,待鄙人回京后再行奉上。”
“好,”陈老爷笑道:“知鹤兄万勿食言啊。”
有管事敲门。
“东西送到了?”
管事点头。
“且让她看一夜吧,明天再拿回来,丢到大街上喂狗。”
听见吩咐,管事出门的腿有些抖。
“好狠的心,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儿,也忍心伤她?”
“知鹤兄怜香惜玉,现在正好前去安慰一番。”陈老爷道。
“不不,”林知鹤抚扇而笑:“鄙人手底没个轻重,万一出了人命,陈老爷痛失二女,鄙人可担当不起。”
陈老爷点头:“如今老夫只有这个女儿,难免让她娇气了些,姐姐死了都不听话,只好小惩大戒一下,免得她误入歧途,又跟不知哪里来的小子跑了。”
“年轻人啊。”林知鹤跟着感叹,:“可惜陈老爷又要棒打鸳鸯了。”
陈老爷放下茶盏,目光落向窗外:“别浪费为父的一番苦心才好。”
正说着,从窗外翻进一个红色的身影,落地后先扶了扶头上的花簪,而后道:“老鼠出动了。”
“哦?”
“终于忍不住了?”
二人一齐起身,林知鹤还多往贺红朝的身侧跨了一步,后者忍不住退步的动作惹得他面色沉了一分。
“这下有劳知鹤兄了。”陈老爷连忙开口拜托,为了正事,对方才没有继续纠缠。
待到他二人都离开,陈老爷回到内室。
床前的烛光微晃,他轻轻将其吹灭,握着底下雕金的烛台左右各转了两圈,对面光洁的墙上顿时出现一个暗室。
陈老爷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