杖刑
伶舟年头皮发麻背脊发凉,率先移开了视线。
却见那国师从上到下,将姬无期瞧了个完整,见他瘦削的身体,秋风萧瑟衣物如此淡薄,而后叹声道,“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七皇子殿下,这些年怕是吃了不少的苦,我听闻殿下在北疆多次屡立战功,小小年纪竟如此才华盖世。”
“多谢国师赞誉。”
姬无期神色自若,仿佛未曾意识到多年受的苦楚,皆由眼前人轻描淡写一句话造成的。
“你竟不怨我?”
习隐一甩衣摆坐于一旁侍从给他搬来的椅子上,饶有兴趣地观察他脸上的神情。
他拈起一缕发丝放在手中把玩,目光直视着姬无期,又或许透过他看向别的人。
姬无期神情淡漠,不染一点波澜。
伶舟年倒是有些紧张,但仔细一想她现在不过是个鬼魂,害怕的应当是旁人才对,便理直气壮地瞪起了国师。
惹得习隐反倒些微不自在,轻咳了一声。
琥珀色的茶被倾斜倒入杯中,茶香熏染,热气升腾,仁德帝将之持在手中把玩片刻,神色不明地看着二人对峙,待周围静下,他便端起一饮而尽,
“国师,近些时日,你可曾观察到有异象?”
“未曾,北元一如往常。”
习隐隐约记起仁德帝尚未赐座,连忙起身恭敬作答。
他这话刚落,却有些人不大乐意了,毕竟国师一出现,原本是给她们加了一剂强心的药,可谁能料到他竟这般回答。
“国师,你当真没有瞧出哪里不对吗?这话说错了,蒙骗皇上可是要掉脑袋的。”兰贵妃欣赏着护指上面被阳光照耀闪着光芒的宝石,语调嗔怪,可言语实在咄咄逼人。
“就是啊,国师,您可得好好瞧瞧,这还坐着个煞星呢。”丽嫔坐直身体娇声附和,特地加重了后面两个字。
此等情景,剑拔弩张,旁人大气不敢喘一下。
习隐缓缓直起身子,扫视了一周,见每个人都在等他的下一句话,不禁一笑,“原来此次叫臣过来,竟是因为这个。这七皇子确实是煞星命格,自打他一降世,臣的浑天便一直转个不停,天象极乱证实此乃穷凶极恶之人,注定六亲无缘,”
他每说一句,皇后心底也就踏实下来,听到最后她更是洋洋得意起来,盯着姬无期那张与灵妃相似的脸,恨意也越发的掩盖不住,长长的指甲险些将椅背划破。
不过立于她一旁的太子殿下姬煦难言于口,看向下方孤立无援坐在一角的姬无期眸子染上几分于心不忍。
他学的都是君子的为人处事之道,自然是听不得这些恶毒话语用在一个孩童身上。
国师习隐继而将未说完的话,尽数交待道,“微臣夜观天象,此煞星身旁已有一贵人之星相助,相辅相成早已破了此局,煞星命格已被更改,日后七皇子便同常人无异——!”
此话一出,殿内惊讶声连绵不断,甚是喧闹。
仁德帝重重拍了下扶手上的龙头,声音立即渐停,可有心者倘若敢抬头瞧一眼皇帝,定能发现他眉间踌躇莫展,摸不准喜怒。
“但是,”习隐倏地态度一转,表情凝重地对仁德帝道,“命数虽改,然仍有阻碍紫微天子星之兆,陛下若将其留在身边,定会对自身运势造成影响,不妨另寻他人。”
他端的是一个好赖话都说一通,信不信就由着他们。
伶舟年悄悄贴在姬无期的耳边分析,“你说他到底是哪边的,明眼人一看便知皇后与你不对付,他先设计伪造让你离开上京,后又说你这命格被贵人治好了,却又不顺着皇上的意。”
“习隐此人圆滑,两边都不得罪。更何况我这孤星煞星的,本就害了好些人,哪里用的上精心设计,离我远些才有活路可走。”
姬无期少年语调很是平淡,但方能听出一股子的悲凉之意。
克夫克妻,刑己刑彼,孤独终老,无一幸免。
单单一条拿出来都是人间惨剧,更别说都加之在一人身上。
伶舟年哑然。
面前这人不过十四五的年岁,自打一出生便被一颗叫煞星的钉子钉在板上,遭万人唾骂嫌弃,母妃早逝众叛亲离,逃至北疆仍受尽欺负。
她这个年纪时,也经历丧父丧母之痛,想来姬无期的日子不会比她好过到哪里去,遂而安慰道,
“你真信了这国师的话不成,你从未犯下任何错事,都揽在身上做什么。他们骂你,那是因为他们蠢,辨不清是非对错。”
“你这女人,说话倒是有趣,”姬无期漫不经心,“你我不过相识一天,又对我了解多少。”
可惜伶舟年看不到,他那双墨水般浓重眸子,因这一句话,在此刻翻涌着多么复杂的情绪。
从未有人同他说过,错不在他,而是那些人颠倒黑白搬弄是非,可那红衣女人硬要把错都推到他身上,期盼他因愧疚委屈而流泪。
在此之后,姬无期便不再发声。
“其实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这小鬼以后说话注意点。”伶舟年仗着他没有后面相识的记忆,大言不惭地编着瞎话。
眼下习隐说完那一番话,仁德帝疑心重别的不信,可唯独偏偏信于这黑衣白发的国师。
只见他作势叹息,在殿中扫视了一圈,务必要在此寻个人出来,但在瞥见一抹翠绿色的衣角时,仁德帝便有了主意,
“贤妃年纪大了,膝下无所出,姬熠这孩子就养在你身边吧,你那温柔性子也能使他消消煞气。”
皇帝金口玉言,此话一出便是收不回了,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臣妾谨遵陛下吩咐,臣妾打眼见了这七皇子便心中欢喜不已,多谢陛下让臣妾得此荣幸。”
贤妃被点到名后起身接下旨意,举止言谈落落大方,仁德帝瞧见很是满意,他终于解决了心头大患,看所有人都顺眼了起来。
接着,他转向姬无期,“以后你就留在皇宫之中,继续做你的七皇子享荣华富贵,孤会派人把你母妃那里院子好好修缮一番,再之后灵溪宫就立为禁地,擅自闯入者——。”
“杖毙。”他用力吐出最后二字。
一侧的掌印太监张公公领命记下此事,扭过身子用旁人见不到的角度暗地里给姬无期使着眼色。
姬无期阖上眸子,当做没看见。
见姬无期仍旧未表态,仁德帝不悦道,“怎么?孤这般安排你有何不满?”
“没有不满,”姬无期上前一步,直视帝王“儿臣只是想问,永川王叔如今落到尸骨无存的下场,父皇可知晓其中缘由,又是否在其中作梗?”
少年嗓音清脆冷厉,铿锵有力,简简单单一句话像是最锋利的刀刃直插入人的心脏。
此人名字一出,众人则大惊失色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脸色,更别说听完全部。
“大胆!”
仁德帝暴怒,手下将茶桌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发出巨大的一声响。
“你是反了不成,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拿你怎样?!”
霎时间,宣政殿内所有人应声跪下,纷纷求着仁德帝息怒,不要滋生肝火。
姬无期不动,他立在殿内的最中央,有着世间最坚韧的傲骨,不肯弯折一下。
他平静地看着帝王,这个人从出生到至今他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从未有一天哪怕甚是一刻钟体会过父子之情。
现在却说都给他安排最好的,实在是可笑至极。
有些东西之前没有的,往后也不会再拥有。
仁德帝一把推开皇后过来搀扶的手,握着的茶杯成一条弧线自手里飞出,重重地砸到姬无期的肩膀上。
茶水浸湿了他的衣裳,杯子落在地面碎成好几块。
姬无期没躲,以他的武功躲下一个飞来的杯子不成问题,可他仍是一动不动,硬是受了这份痛。
仁德帝自上往下地怒视他,猝然在某一个瞬间发现他这个皇子,性子像的不是灵妃而是年轻时的他。
他闭了闭眼,扬声道,“来人啊,将这逆子拖出去,就在这殿外给我狠狠地打,打到他认错为止!”
一旁看戏的伶舟年,被此情形惊的目瞪口呆。
“不可,父皇,七弟身上本来就带伤!这样下去他会没命的!”
太子姬煦心善当即好言劝道。
仁德帝一甩龙袍起身便走,怒火中烧,“孤心意已决,若是打死了,孤,就当没这个儿子!”
张公公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跟上,路过姬无期时,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却也只得疾步跟上皇帝。
仁德帝行至门口之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怒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缓一点,“永川王叛乱一事孤自有定夺,这里是后宫不是朝堂,以后休要再提。”
话音刚落,他便迈出了殿门。
众人连忙在后面恭送皇帝,而彼时来了两名护卫一左一右押住了姬无期,将他带到宫殿门前。
那里早已摆好了刑具,等着他跪下之时,厚重的板子就立在他的身侧,被人举起准备行刑。
伶舟年瞧见那厚度,硬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待沉重的板子拍打在皮肉上时,闷哼声音响起,震得她的魂魄都抖了一下,不敢睁眼去看那血肉模糊的场景,她颤抖地开口,
“姬无期,你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