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人
不知是徐听雾自己的错觉,还是后面的路途更短,这次用了不到一日,两人就走出了雪原。
自出北原森林,雪越来越薄,走起来更加顺利,再往后,就是宽敞平阔的大道。
依旧是渺无人影。
天也没那么寒了,正午时太阳烈的时候,徐听雾还要摘下斗篷来散热。
天气越来越温暖,祁黎的话却越来越少。
徐听雾看他总是自顾自的走,时不时停下看向远方,不知晓究竟在看什么。等她跟上来没来得及喘口气,他便又开始走起来。
她也学着他的模样往远处眺望,但一直没见祁黎口中的森林。她心中猜测,难道其实还没出北原的范围?
傍晚时,天又凉起来,徐听雾将捧着的斗篷穿到身上,看着远处开始迷蒙不清,问:“这时候起雾了?”
祁黎看着远处,微微眯起眼睛,许久才低声说说:“要到了。”
徐听雾松口气,只见祁黎侧头看她一眼,在她身上停留一会又转开。
她被看的茫然不解,可能他有话要说,为何又不开口。
没来得及问,只听他又说:“加快步伐吧,天黑前要到。”声音听起来比方才更低沉暗哑,却轻飘飘无力似的,从她耳边经过又散开。
思绪被打断,她缄口无言,点点头跟上。
原本如轻纱般的薄雾,开始扩散弥漫,两人在往下走了没半个时辰,四周已经绰约模糊起来。
这雾起的太快。
徐听雾觉得奇怪,可再结合这两日的事,又觉得这地方本身就很奇怪。积雪绵延,多年不化,森林如屏障般与外界隔绝,看似安全,却又藏着凶猛长寿的野兽,危机四伏。
这样一看,便不觉得奇怪了。
如今已看不清天色了,他们两人此时被浓雾笼罩住,白茫茫的,只看得清眼前的路,再看不见其他的。
并且再往下走,雾仿佛更浓了,重重叠叠,如同仙境一般,他们两个便是误入仙境的凡人。
虽然是浓雾,徐听雾却没感觉到呼吸时的任何不适。
她忍不住问身边的人:“还得多久才能到地方?这样就快辨不清方向了。”
“就快了。”
祁黎这样轻轻的回了一句,他仿佛并不被浓雾影响,只认准眼前的路,脚步未停的继续走。
徐听雾没再多说,跟在他身后。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徐听雾眼看着浓雾从她身后散开,四周又清晰起来。
入眼的是绿意盎然的森林,与北原完全不同,这是潮湿阴凉,地面被露水打湿变得泥泞,树木高大,树叶茂密,生机勃勃。
徐听雾没听到任何声音,安静的诡异。越往林深处四周愈静,一丝风声或者鸟叫声也没有。
“跟上来。”
祁黎侧身提醒她,徐听雾赶忙收回打量的目光,跟着往前走。
视线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座庞大的古宅,沉重肃穆的座落在树丛中,只留出院墙与大门,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
越走越近,看的也越来越清楚。
高大的院墙上遍布雨水的痕迹,上面攀爬着许多不认识的墙草,根本看不清边际在哪儿。深红厚重的木门足有两人高,徐听雾只得仰头望。
“这是哪儿?”
“我们到了。”
祁黎轻声回应,状似不经意看一眼身边抬头的人,眼中满是好奇。
他看向木门,缓缓道:“推开吧。”
徐听雾转头看他,伸出手指指着自己。
祁黎点头,徐听雾心中有惑,依旧伸出手。
手掌刚触碰到木门,便传来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她的掌心蔓延,温温凉凉的,仿佛不切实际。
“轰隆——”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开门声,两扇木门悠悠打开,入眼是宽敞昏暗的大殿,青色石砖不知延伸去哪儿,里面越来越黑,只看见两侧高大的红色柱子稳稳屹立。
徐听雾只看一眼,瞳孔紧缩,她不可置信的看向身边的人。
祁黎却心虚一般,没看她,眉眼低垂的迈了进去。
徐听雾看着泥土与青砖间交界处,两寸高的门槛,遍体生寒。
“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大殿中响起老人沉迈的声音,回荡到她耳中。
徐听雾立马被惊醒,这话是跟她说的,因为方才是她推的门,所以知道是她来了。
“今日特来拜见前辈,是有事想问。”
红纹白袍一半隐在黑暗中,率先开了口。
徐听雾深吸一口气,抬步迈进去。两侧灯火随她的步子亮起,照亮昏暗的大殿。
宽大的石椅逐渐展现出一个人影,穿着蓝白长袍,不拘小节的搭着腿,饶有兴趣的看向他们两人。
衣袖上破败的线头往下垂着,头发散乱,仍旧是那样不修篇幅的模样。
还是那副讨厌的模样。
徐听雾咬着牙看一眼,又移开目光。
老人轻哼一声,站起身来,瞬移到两人面前。他细细打量祁黎,犹如当日看她一般。眼神矍铄的紧盯着,上下左右不放过一毫。
不像在看人,倒像在看一个即将落入掌心,要验货的物件。
徐听雾瞥祁黎一眼,他神情冷淡,眼神落在面前的老人身上,对对方不礼貌的打量并未流露出丝毫不满。
老人看一圈,又满意的点头,捋了捋胡须道:“看来他们是选了你。”
又是熟悉的开头。
徐听雾瞟一眼,回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这人也曾说选中自己。
她的神情全部落入对方眼中,老人笑一声,看着她说:“小丫头,我知道你还气着,所以这段时间都没打扰你,没想到你来找我了。”
她怎会主动找他?
徐听雾冷冷看他,又睨向身边的人:“全拜师祖所赐。”
祁黎为何带自己来这?
这是她避之不及的地方,如果早知道目的地是这儿。她肯定不答应,全都是对祁黎太过信任,也怪她自己蠢。
她心中骂了一句,狠狠握住拳。
听完她讽刺的话,祁黎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老人“噗嗤”笑出声。
徐听雾移开目光,没做回应。
老人又问:“你既然寻到了她,为何不动手?”
徐听雾皱下眉,看人是朝着祁黎的方向说话。
动手?
他说得轻巧,仿佛在讨论一条砧板上的鱼。
祁黎用余光看徐听雾一眼,顿时又移开,压低声音开口:“正是因为此事来寻前辈。”
“哦——”老人看着徐听雾的神色,若有所思,“难不成她还都不知道,你是将她骗来的!”
这话是对祁黎说的,徐听雾万般不解,终于忍不住问他:“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啧啧……”
老人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古怪,后退了几步准备远离。他眼神盯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后辈,长得是仪表堂堂,看起来也很靠谱,但不会是心软了吧?
祁黎紧绷侧脸对着徐听雾,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仿佛是打定主意把她忽略掉。
他不言不语,更让徐听雾血气上涌。
“动手”这两个字,总不会是给他捏肩捶背,涉及这个老头儿的准定没好事。
越想她心中越不安,也无法再保持冷静,祁黎却保持缄默更让她火大。
“为何不说话!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动手’,你是想杀了我?!”
祁黎胸口一震,忍不住转过身,眼睛半敛,垂着看她。
更像是默认,以及歉疚。
徐听雾不敢相信,她瞪着眼睛,眼角微红,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惊与怒气。
祁黎心中传来丝丝麻麻的痛。
徐听雾看着祁黎眼中的暗色,觉得可笑,那是否是对她死前的怜悯。
怪不得在客栈外他会问自己那样的话,原来就是在考虑今日两人撕破脸的场面。见她顽固不化,于是直接选择把她哄骗来此处。
她在心中苦笑,千防万防,没有防到祁黎身上来。原来最想她死的就是救她多次的恩人。
“我问你,”她努力平静,“他说的选中是什么意思?”
在蓝城,神柱的神识苍青,也说过那样的话。她当时不便多问,今时今日,这人也说了这样的话。
在她刚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老人就曾告诉过她,她的息壤,是为别人准备的。
徐听雾攥着拳,指甲深深嵌进指肉才能让她声音没有那么颤抖:“你就是需要息壤的那个人是不是?”
“你一直故意瞒着我是不是就在等这一刻?”
“你说在潭边见我第一面就知道我体内有息壤,但却没动手,隐瞒这么长时间,如今终于想好要取我性命了吗?”
她明明无比气愤,可不知为何胸口更加酸胀。一股脑的将话连同怨气一日吐了出来。
“你救我那么多次,原来是想亲手取我性命……呵。”
“不是!”
祁黎立马反驳,也终于抬头正视她。
听她一句句的质问,如同小刀在他心口剜一般。他后悔瞒她这么长时间,可事已至此,两人也没有办法再将事情讲清,都是他的错。
除了说“不是”,他语塞到不知再讲什么,于是又重复:“不是……”
这不是他的本意。
徐听雾全然不信他的话,腿软退了一步。祁黎立马伸手想要扶她,却被她躲开。
“现在这里没有别人,就我们三个,还不动手吗?”徐听雾红着眼睛看他,一滴晶莹从她眼角滑落。此时落泪显得她落下乘,尽管事实也是如此,但还是用力擦一下眼角。
祁黎手指微动,不敢上前,只用暗哑的声音说:“我不会……”
却换来徐听雾一声冷笑。
她伸手取出头上小簪化为长剑,毫不费力的搭在祁黎颈边。
祁黎看她,没有任何要躲的意思,动人的凤眸垂下去,将目光落在剑身,竟存了一丝落寞。
“我告诉过你,不管是谁,我都不会放过!”
徐听雾握着剑柄,指尖不住的颤抖,尽管竭力还是在祁黎颈边划出一道血痕。
他只微皱一下眉,没有再动。看着她愤懑不平的,仿佛下一刻就把他一剑穿喉。
冰冷的剑尖抵在他皮肤上,祁黎闭上了眼睛。
若是她想动手,他也不会阻拦。
老人在旁站着,脸色严峻起来:“小丫头,你可别……”
“闭嘴!”
徐听雾大声斥喝将他打断。
就是这副样子,让她看了生恶。已经到这种地步,怎么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她咬咬牙,又说:“还不动手吗,你在想什么?”
大殿中一时只有她愤怒的质问在回响。
另外两人都比她要平静许多,因为要死的不是他们吧……
徐听雾边想边讽刺的笑。
祁黎此时只看着她,对颈边的冰冷毫不在意的模样,可微红的眼眶说明他此时并不如表面一般。
温热的血滴从剑尖滑到剑身扑簌落地,徐听雾笑了笑:“原来你也不是感觉不到疼……”
祁黎救过她,她感恩在心,若在危急关头她会毫不犹疑的去救她,以命相抵也未尝不可。
可决不能在如此境况下。
祁黎他,怎么会想杀她呢……
握着剑的手止不住抖,眼眶被水雾堆满,她颤着声音又说:“最后问一遍,你动不动手?”
只要不动手,她这把剑便不会砍下去。
堆积的水汽化成泪珠夺眶而出,她看着面前的人轻轻摇摇头,轻声说:“我不会。”
她听完呵笑,将剑狠狠掷向一边,小簪准确的钉进木柱,入木三分。
徐听雾扯扯嘴角:“这把剑也是你送我的,如今还你。”
“我给你机会动手,是你自己不愿,从今日起,我们两个只会是仇人,桥归桥,路归路,再见面是死是活全凭本事……”
“仇人……”
祁黎默念着,每一字心口都是钝钝的疼,看她转身离去,立马抬步去追。
他不想与她做仇人,他想把一切与她说清楚!
“诶!年轻人!”
老人一把扯住他,看着少女踉跄离开的背影摇头叹气:“让她先静静,她会想通的……”
被他一阻拦,祁黎又突然清醒过来,他抓住老人胳膊,激动起来:“是,我今日只是为了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