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窸窸窣窣,苏宜丹隐隐听见有风摇动树叶的声响。
可即便努力睁眼,也只能看见一片昏暗的屋内,四周青烟袅袅。
她正倒在男人怀里,二人凌乱的气息交织,如同盛夏午后蒸腾的暑气。
男人乌发束冠,冠上缀一枚青色玉石。
刚触及时泛着凉意,但很快便被她摸得发烫。
她有些神志不清,甚至大着胆子扯下男人的玉冠,用灼热的脸颊蹭着那如瀑般的乌黑长发,又伸手去扒人家的衣襟。
最后只摸到一手结实滚烫的肌肉,她迷迷糊糊地用力——
男人的腰封掉了,长袍散开,一直敞到劲瘦的腰腹。
正要继续,手却忽然被捉住。
四周翻涌的青烟随之散开,她终于看清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脸——
正是前不久登基的北魏新帝,萧寂言。
男人面色如霜,尤其低垂的一双凤眼漆黑,好似进不去一点光,就那般沉沉凝视着她。
他开口,嗓音低哑——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苏宜丹哪知道。
她闭上眼,只知道自己像那话本里被狐狸精勾了魂的呆书生,晕晕乎乎地一路往下、往下……
男人粗沉的喘/息宛如闷雷一般在耳边炸开。
随着她的冒犯,那双凤眼乌云翻涌、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
仿佛饿狼要吃人一般。
…………
“!!”
苏宜丹猛然惊醒,才发觉自己又梦到了前年的旧事。
太可怕了。
本来这件事她快忘干净了,可兴许是一个月前新帝登基的缘故,这梦是越来越频繁,连梦里萧寂言的脸都越发清晰了。
一想到那个被她蹂躏轻薄的男人成了能左右生死的新帝,她就紧张得心里直打鼓。
好在院里几个下人都挤在围墙下,踩着板凳探头探脑,没人发觉她的异常。
仲春三月,正是草木欣荣的时节。
清明连着三天细雨,将整个京城都浇透了,院里陈旧的大水缸都被洗出锃亮的深青色。
水缸里养着苏宜丹的三尾红鲤鱼。
她倒没有养鱼的喜好,是去年中秋府里采买团圆菜的时候,鱼市老板大手一挥赠送的。
红鲤是好彩头,苏宜丹便养着了,想着兴许真能添点福气。
可现在不说福气吧,她怎么觉得自己好倒霉呢?
天气晴朗,暖融融的春日洒满整洁的小院,少女却神色郁郁地歪着头、窝在檐下的藤编吊椅里。
层叠的荷绿色裙摆散开,似深春里一扇青翠欲滴的银杏叶。
旁边则搁着一只尺高的橡木桌,桌上放了一碟五颜六色的各式糕点,是苏宜丹最喜欢的七彩拼盘。
一想到方才的梦,她仍是心有余悸,捏了个糕点塞进嘴里。
可还没嚼,扒在围墙上听声儿的丫鬟脆桃突然气得直跺脚,那板凳便跟着她的动作晃了晃。
“小姐!你听!接姚家父女的人马真从咱门前过啦!”
这院里就属她和大小姐最亲近,也就属她敢这般大呼小叫,心里藏着事儿的苏宜丹终于慢吞吞转头往外看了一眼。
今天是姚曾柔回京的日子。
萧寂言登基为帝的第三十八天,终于还是迫不及待将这位青梅竹马的白月光接回了身边。
当年萧寂言作为皇长子却并不得宠,据说是因为生母身份格外卑贱、见不得光,因此先帝早年甚至想将他送养。
只不过毕竟没有让皇家血脉流落在外的道理,所以养到八岁之后,先帝才以拜师之名将他寄养在五品姚家。
到十八岁被先帝外派出京为止,萧寂言整整十年都在姚家度过,说他与姚曾柔青梅竹马倒也不错。
只可惜两年前阴差阳错一场闹剧,姚曾柔被迫外嫁,姚父也被贬至朗州。
这对青梅竹马本再无可能。
但一个月前皇长子萧寂言于崇英殿祭坛上昭告天地、荣登大宝,改年号为永安。
开朝第一天,他便下旨赐姚父姚存玉正一品太傅衔,以示不忘十年师恩。
太傅虽是虚职,但一应规格待遇可与亲王、公主比肩,可见新帝对姚家的情谊深厚。
姚家父女今天进京也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只不过……
丫鬟脆桃气得拳头都攥紧了:“明明从东城门进的京,不管面圣还是回姚家都有近得多的路,怎么偏要从咱门口走!乌泱泱一堆人围着!这是生怕咱们不知道她姚曾柔回来了?”
“奴婢看啊,对方知道您是咱北魏的凤命所在!把您视作对手!给您下马威呢!”
旁边的下人便吓得七手八脚去捂她的嘴。
脆桃是个急性子,一半天生、一半是苏宜丹脾气太好惯的。
但脆桃的心总归是向着她这个小姐的,何况说得也没错。
十六岁那年,钦天监那位老监正仙逝之前留下密语,非说七品小官之女苏宜丹是北魏下一任皇后。
小小的苏家就这么猝不及防被卷进了京城的明争暗斗之中。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苏宜丹的心便往下坠,好似坠进了冰窟窿,拔凉拔凉的。
她生无可恋地咽下糕点,悲伤道:“快别说了,我都要愁死了。”
她爹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官,她娘是个普通商户女,而她自己胸无大志,本来也没想当什么皇后。
这两年她硬着头皮与那些得势的皇子来往,想着保全家里平安就好。
谁知道最后登基的偏偏是她得罪过的大皇子!
别说当皇后,萧寂言不记恨她都谢天谢地了!
苏宜丹心如死灰。
耳朵却听到围墙外的动静渐渐近了。
此次新帝派出身边近侍迎接姚家父女不说,还配了几十人的仪仗队,一路声势浩大,沿街没有不出来看热闹的。
这大概便是话本里说的,喜欢一个人便要给她最盛大最风光的荣宠吧?
不知怎么的,苏宜丹忽然有些好奇。
毕竟她从来没被人这样对待过。
她便也踩上板凳探头,悄悄地借着老树绿叶的遮掩往外看。
人走近了,丫鬟脆桃也不敢再大声骂,只气呼呼地看着:“小姐您别看了,这肯定是逢场作戏!显得陛下有情有义而已!奴婢相信您才是咱们北魏的皇后!”
苏宜丹立即把手里的糕点分了她一块,让她闭嘴。
长街上,浩浩荡荡的仪仗队围绕着最中间的一辆华贵马车缓缓而来,一片鲜艳夺目,边上甚至还有专门洒糖和铜板的小厮。
周围挤满了凑热闹的老百姓,个个笑得合不拢嘴,直夸新帝好、姚家好。
虽然是大阵仗,但在这富贵如云的京城里倒也不算罕见。
真正让苏宜丹愣住的,是骑马走在最前面的玄衣男子。
即使只掠过半张侧脸,可她还是一眼认出来了——
正是那隔三差五出现在她梦里、总是黑着一张脸的新帝,萧寂言!
没想到他派了近侍和仪仗队还不够,竟然亲自来接姚家父女!
与梦里阴沉沉的不同,此刻男人的脸沐浴在仲春的日光之中,竟别样的俊美无俦。
毕竟终于能和心上人团聚,这般春光满面也正常。
苏宜丹将下巴垫在手背上,难免有些艳羡地看了眼姚曾柔所在的马车。
可余光里,已经骑马走远的男人不知为何突然回了头,往苏家围墙看了眼——
转过来的脸上,那双漆黑的凤眼又好似与梦中重叠了。
苏宜丹吓了一跳,赶紧手忙脚乱地跳下板凳。
半晌才回过神,余惊未消地拍着胸脯。
脆桃跟着下来,忙倒了杯温水给她。
又看到已经快被吃干净的七彩拼盘,便蹲下来一边收拾一边叹气。
她家小姐忧心归忧心,这嘴可是一刻没停!
“哎,小姐!奴婢真没想到,那姚小姐都嫁做人妇了,圣上竟然还马不停蹄地敲锣打鼓将人接回来,不会真要让她做皇后吧?”
“那您怎么办?”
苏宜丹用丝帕擦了擦嘴,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自己那忙碌的贴身小丫鬟。
那天脆桃不在身边,所以她不知道内情。
她要知道那天她家小姐对这位新帝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恐怕就顾不上什么姚曾柔,而是哭着喊“小姐你不要死”了。
想起男人那时阴沉的眼神,苏宜丹后背凉飕飕的。
恐怕恨不能立即将她这个女登徒子打死吧。
她忧心忡忡地走到大水缸边,给红鲤鱼洒了点馒头屑,眼睛看向院门口:“对了,爹还没下朝回来么?”
即便当了两年凤命之女她爹,苏父如今也只升了一品,是正六品光禄寺丞,仍掌管祭祀宫宴膳食之类。
其实这两年托凤命的福,也有不少权贵曾向苏家示好,其中最尊贵的便是几位皇子。
先帝迟迟未册封皇太子,自然就养出了皇子们的野心,一个个都想和苏宜丹这位未来皇后交好。
他们也曾向苏父许诺过高官厚禄,只不过她爹没出息,死活不肯。
毕竟他爹是个每月只初一、十五上两□□都会睡过头,最后被夫人忍无可忍打醒的中年男子。
真要升到六品以上,那可就得每天摸黑去上早朝了,她爹才不干。
今日初一,苏父一大早就上朝去了,往常这个时候早该回来了的,还要歇歇脚再去光禄寺那边上工。
实在有些反常。
这时,跑腿的小厮气喘吁吁进来:“小姐!夫人让我和您也说一声!老爷他被请到姚家去了,说是要和其他大人一起为姚太傅一家接风洗尘!”
“姚家?”苏宜丹奇怪地问,“都有哪些人?”
小厮挠挠头:“小的不认识,但看停在姚府外的那些马车……有挂柳字牌的、有唐字牌……哦!还有司徒大将军的战马呢!”
中书令姓柳,信国公姓唐,更不必说司徒大将军,可见去的都是重臣。
这种场合,和她爹一个六品寺丞有什么关系?
苏宜丹围着大水缸转了一圈,忽然想到她爹平日的职务……
圣上该不是打算,让她爹亲自负责准备姚家父女的接风宴吧?
虽然她爹的确是干这个活的,但逢年过节往重臣府里送菜,那也是以皇帝的名义“赐菜”。
直接帮别人府里筹备宴席,还是头一回,这不把她爹当下人使唤么?
苏宜丹捏着馒头屑的指尖轻点着水面,心里总有点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