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尽其说,人无完人(6)
闭眼的一瞬间,我心里想的是,那封家书终归要被送回南萧了,不知兄长和母后可会伤心?若是能瞒住不让他们知晓就好了。
可久违的痛感并没有袭来,倒是跃入耳中的熟音划破周围的一切,“南熹。”未干的鲜血还黏在我的手里,我甚至不知道身处何处,是早已丢了性命还是死后的幻想。
念想皆是你,我想你对我肯定很重要。
“南熹,睁眼看看师父。”直到声音的再次响起,随着一并而来的是,一张浸水的方巾正缓缓擦拭着,我沾满血渍的双手,缓慢又坚定的抹去令我颤抖的鲜血。
相隔几月的再见,面前的少年似乎好看了不少,双眉微拢看不清为何而恼,紧绷的脸颊还是一如往日的冷意,周侧的长剑还缓缓滴血,他却丝毫不在意,扔了剑,替我将血擦净。
“师师父,是师父吗?”我哭着唤他,声音因为被浓烟入嗓,有些淡哑。
“是,”他垂在两侧的手突然抬起,温热的指腹替我抹去眼泪,“哭成这样,吓着了吧。”
他低声问我的同时,身子却遮挡住血流一片的战场:“为何要回来?”
“师父。”我没回答,一刻不停的唤着他,生怕这只是一场梦。
“在呢,”他声音很平淡,听不出是何情绪,很快弯着腰,轻言开口:“上来。”
周围只剩下打扫战场的兵士,无一人发现边角的营道上,出现他们将军俯身背人的画面。
“我在将军府那十日,闭门不出,总觉得师父还未离开,全城戒严的时候,你安排后路,让人护我离城,可我没见着你,也没见着快马而来的捷报,若是这样走了,怕是会遗憾”
我埋着头,提起这些无人能说的胡话:“火烧营帐,血流成河,梧都断信,敌破疆土,还好,守到你回来了,若你没有回来,南熹也算还了救护之恩”
寒风掠过,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不知何故,身下稳缓的步伐快了些,几步就到了王帐,戍守的士兵见我们过来,伸手撩开帐布,并未多看。
“生辰快乐,”我坐在床榻上,仰头看向负手站立的人,他似乎想说什么,被我突然的开口,打断了。
现下抬眸看过来,清凌凌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我从里衣袖端拿出早已备好的月雕白玉,这是在南萧的时候,部族进贡的,因外形龙纹刻雕,玉里透亮纯泽,第一眼我便看中了它,特讨了来。
“世人都说玉如君子,南熹觉得君子少之,唯师父与之相契。”我将玉佩摊在手心,递到他面前。
“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将军罢了。”他声音似在压抑着什么,直视的目光淡了下去。
但很快接过玉佩,攥在手里。
寒冽的晚风吹灭了微弱的烛火,帐内一片漆黑,“嗯,”我应下声,“锦北王是北漠无足轻重的大将军,而陈瑾之是我一人的大英雄。”
窗外的月光平直撒下,寂静的王帐里清晰响起少女柔软的语调,他就那样愣在原地,久不能平。
我坐在床榻上,只能借着月光看清他在何处,却听不到半点声响,眼前恍然出现那柄弯刀所向,轻颤着开口:“师父,你还在吗?”无人应话,我添话再道:“我有些害怕。”
很快,我就看到他提步点燃烛火,又拉紧帐窗,回身驻足片刻,朝我过来,“我就在此处,不会离开。”他俯身在我的右手腕系上一根锦带,一端是我,另一端是他。
我虽不及师父那般年岁,也知晓“男女有别”即使他是师父,但总归是男子,好在锦带很长,能伸到屏风后面的几案。
我看着燃烧的烛火,听着哗哗响的王旗,像是回到师父还未出征的前夜,也如这般闲适倦意,我在里侧,师父在外侧,默不作声却安逸自得。
梦中血海,尸骨成山,旄旗断裂。
军营荒芜,普天之下,何处可寻。
“师父!”
午夜惊醒,王帐空无一人,只有烛火微微燃着,我扶着床榻坐起,沉闷的心情还未平复,一声哀嚎划破夜半,钻入耳里,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我在。”师父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在这厉声的颤音中显得尤为清晰,“受俘的降兵夜晚惊醒,妄想用他们的吼声,引起王师的营啸。”
“帐内点了安神香,”他顿了一下,“今夜,该我夜巡,但我答应了你,不会走远。”
我借着烛火大致能看到师父的身影,“若我出声,师父能听到吗?”
“能。”他身子未动半分,额间早已布满冷汗。
半梦半醒间,我轻声唤道:“师父。”
他站在帐外,轻声应答,鲜红的鲜血滴落荒漠上,却浑然不觉,还是傅辞夜巡经过才发现,然后就有了军医端坐身前,替陈瑾之包扎,其余几位将军伴于两侧,让众兵士以为几位将军围在一处玩牌,那时候,士兵心理压力太大,时常围坐在一起小赌片刻,不耽误守岗亦能缓解心情。
等伤口包扎完,几位将军都被陈瑾之派去镇压降兵去了,就剩了军医。
“将军。”军医刚抬眼就看到陈瑾之微张唇瓣:
“军医有什么,不妨直说,但声音稍微小一些。”
“在梧都时下官就告知过,醒来不能奔波劳累,连基本的巡视都不行,还别说日夜兼程带兵回来,更何况,在王师,将军不必夜巡,现在天冷夜凉的,将军这是为何?”
军医压低声音,再次道:“若放心不下姑娘,进去便是,将军是将军,谁能说你。”
“军医!”陈瑾之沉声呵道,“切勿再提。”
“是下官多言了。”军医自知多错话了,颌首告退。
等帐内的人再没出声,已经是破晓时分,陈瑾之才抬脚离开,刚走到营门,王旗随后而至,“将军。”常深得知消息,连夜往回赶,现下才到。
“嗯。”陈瑾之点了点头,停下的步伐还未移动,身后的傅辞刚从降军处过来,“将军,降军数千,还按以前的来?”
每战的降军一般都会下放,去做奴隶又或者脸上刻字收做已用,可这一次,明摆着边族将了北漠一刀,傅辞这几日乱了心,并不想轻饶了这些人,过来一问,本来是觉着再过火,也就是发配去做劳役,累死在挖山掘道里。
只见他们这位战场与闲暇时截然不同的将军,目光轻瞥紧闭的王帐,声音淡然:“等南熹回了黎城,带他们去沙湖,全杀了吧。”
傅辞和常深皆是愣在原地,但还是点头应下:“是。”
一夜过后,我是在棉落的惊呼中睁眼的,刚开始只觉着头轻脚重,后来就迷迷糊糊的看不清是何地方,还是棉落见我醒来,俯身在侧:“姑娘不必担心,只是染了风寒,睡几日便会好,”说着,她让伴在里屋的半夏跟着军医出去熬药,剩个紫芙端着白瓷碗候着。
“这是将军府,”棉落见我努力想看看周围,却看不清的模样,带着哭腔说道,“姑娘,可想吃点东西,吃些暖暖胃也是好的。”
我说不出话,只是轻摇着头,期间军医进来过几次,连许久未见的陈仟行也过来看了眼,“怎么突然就病了?”他的声音很轻,可能怕吵醒我。
“是染了风寒,再加之近半月的忧思和惊吓,所以才稍微病急了些,吃两日的药即可,不会要命。”军医这般开口。
到底是如何病的,也许只有我自己知道。
那夜,师父站于帐外,而我坐在帐内,拿着兵书,陪了他后半宿,想来应该是那时候凉风入体,病症才来得凶了些。
果然,只有军医的话可信,用药刚两日,全然已经大愈,见我如此,棉落高高兴兴的送军医出去,还学着皇宫的那些贵嫔打赏,被军医沉声拒绝了,又灰溜溜的回来。
在我染风寒这几日,傅将来过,陈仟行也来过,就连徐将军、常将军都来了,却迟迟不见师父的身影。
待我问起,诸位将军众说纷纭,最后是陈仟行出声才让我默了声,见我不问了,他们这才离开。
“避嫌。”这句不经意的开口,让我记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