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糕点
思安给她沏了茶,笑问道:“姑娘今日想吃什么。”
瑶果儿接过茶,便是脱口而出:“吃些糕点罢了。”
早膳和午膳需要和爹爹一同食用,生意之人,晚膳总归是需要东奔西走的,想来瑶父那肚腩也是夜间喝酒日日给喝出来的。所以在瑶家就有了这样一个习惯,一日三餐,早午固定,晚膳自便。
老人家的习惯,总爱在家中囤放许多的吃食。瑶果儿爱吃甜食,祖父祖母便是总爱做些各式各样的糕点,都是江南风味,像条头糕、定胜糕、方糕、桃酥,偌大的京城中,没人能比祖母手中做出的,更有江南风味。每次瑶果儿同瑶父出门历游,祖父祖母就会做上几十个糕点让瑶父带上,他们总说,小果儿最爱的就是他们做的糕点,旁人做的向来不吃。实不相瞒,京城之中,什么样的糕点没有,除去江南,南诏的鲜花饼,南粤的枣糕,徽州的龙须酥也是各有风味的。家中的东西再好,吃多了,总想去尝尝外面的。
祖母去世前,做了两百个,瑶果儿就这般吃了三个月。
思安站在原地,有些许的踌躇:“姑娘,太夫人做的糕点就剩两个了。”
瑶果儿拿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还是应下:“无事,放了这般久,再不吃可就坏了。”
思安见她答应,便就是离了屋,去了厨房将那两个糕点端了上来。
荷叶盘上放着一个荷花酥和枣花醉,普通的模样,瑶果儿却是盯着盘子看了许久也没有反应。
直到思安在一旁喊道:“姑娘?姑娘可是想吃别的,我这就叫厨房再出做。”毕竟谁要是连续吃上百来天的糕点都会腻的。
瑶果儿回过神来,扯嘴笑了笑:“我记得我爹爹说他找人给我打了一套木槿花步摇,你替我去拿来,明日去祭墓,便是戴它吧。”
“好。”思安颔首。瑶父便是比她都爱打扮瑶果儿这一头乌黑的青丝。但也不奇,瑶果儿生了一头漂亮的头发,青丝如绢,柔顺如丝,相比起思安那一头有些毛躁又泛着淡黄的头发不知道耀眼多少,每次给瑶果儿梳发,她都要羡慕许久。
上天便是不公的,有钱又漂亮,家中独女,众人喜爱追捧,瑶果儿便是一出生便站在了别人挤破头就可遇而不可求的位置。
或许便是日子太过于一帆风顺,太过于事事如意了,老天便是喜欢同她开些玩笑,离别这一堂课,让她上了一遍又一遍。
瑶果儿出生时,瑶夫人难产去世;三岁时,瑶老爷为陪伴她养的小狗淋了雨也病死了;七岁时,一直伴在她身边教书的老先生寿终正寝;十二岁时,身边的奶娘回家看望儿子,因为没要到钱,奶娘被自己的儿子活活打死,如今即将及笄,祖父母又双双离世,这样的离别太多了,她走了一遭又一遭,所以如今的麻木也没让人如何的诧异。
思安离去,这屋中便就安安静静的只剩下她一人了。瑶果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了荷花酥吃在嘴中。祖母做的糕点永远会有一股属于她独特的味道,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想起了祖母祖父常说的,吃糕得配茶,才会越吃越香。
瑶果儿拿起了茶杯,品上一口,再咬上一口糕点,莫名的,那份笑意挂不住了,吃着吃着,眼泪掉了出来,就连味觉都开始变了。
眼泪掉在了茶杯中,她依旧继续吃着,一手抹掉了脸上的泪,嘴中开始呢喃:“别哭啊,哭了就记不住味道了。”
这句话很熟悉,熟悉在祖父躺在棺材中,惨白冰冷的脸在她眼前放大,在眼眸模糊的时候,祖母拉上她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小果儿别哭,哭了,就看不清祖父的最后一面了。”
她没哭,祖父离开没哭,祖母的离开也没哭。莫名的,三个月后的今天,分明应该平静下来的情绪,分明每日都看到的山茶,每日都品到的茶,每日都吃到的糕点,凌迟的情绪一拥而上。
这糕点真是难以下咽。冗长的一生,她想这是这辈子最难吃下的糕点。
沉闷的雨最终还是下了下来。雨势很大,不过霎那间,耳边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可她依旧不敢哭出声音,压着喉咙,埋下脑袋,隐忍着,认真履行着祖母的叮嘱。
要是哭出了声,被祖父祖母听到了,一定会让这两老人急得团团转的。
雨下了一夜,但瑶果儿不过是伤心了一盏茶的时间,再抬起头时,便已经是平复好了心情。
如思安所说,这一颗山茶花落了一地,如同铺上了一张红布一般,喜庆又唯美,不过好在只掉了一棵树,其余的依旧挂在枝头。
思安为她梳着发,镜中的女子穿着一身红裙,窗外送进一阵风,轻纱飘动,美轮美奂。青丝精致的半挽在脑后,流苏步摇顺着发丝垂下,哪怕如今房屋有些昏暗,但那流苏步摇依旧在青丝之中熠熠生辉,便是精致到了每一根头发丝。
也就只有他们瑶家人,去给自己的亲生娘亲祭墓穿得如此艳丽。年年都是如此。瑶父每年穿得一身紫,宛如一根紫茄子,可他偏偏要说,娘亲在世的时候最喜欢他穿这紫色衣袍,真不知为何娘亲会喜欢这样一根紫茄子,或许年轻的时候还不错,但如今,不仅像茄子,还像一根胖茄子。
而瑶果儿便是年年穿着一身红,红色是娘亲最喜欢的颜色。爹爹曾经说过,母亲很想看见她出嫁时的模样,她的果儿穿红嫁衣定是好看的。爹爹说那是必然的,因为瑶果儿长得像娘亲,娘亲穿上红嫁衣嫁给他的那日,他被美的半晌都没有缓过神来,那时候他就在想,何德何能上天让他娶到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后来洞房花烛夜,他抱着娘亲整整哭了半夜,不知道他在哭什么,他说是高兴,瑶果儿便是直到如今也不明白,人高兴为什么会哭。她便是难过,要哭也得是斟酌再斟酌的。
瑶果儿看着镜中的自己,抬手抹上了眼尾上的那颗红痣。爹爹说她同娘亲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江南美人,不同的便是她比娘亲眼角和眼尾多上的这两颗红痣,也是因为这两颗红痣,她便不同于寻常江南温婉女子那般柔情,她多上了几分清冷柔魅,但也仅限于不开口说话,她一旦开了口,京城之人的狭气和三两言语就能气死人的本领,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她。
在瑶爹的印象中,她的女儿小时候还是乖巧模样,那性子如同她娘亲一般,温婉懂事。似乎是直到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奶娘去世之后,她的性子就转变了,刚开始不过是时不时的想要出府玩乐,有时便是从早玩到晚,甚至有时需要在外闯了祸才会归家。那时候他忙,除了之前答应过瑶果儿她娘,每年一定要带着瑶果儿到不同的地方游玩上一月有余,平日便是很少归家。瑶果儿自小是跟着祖父祖母长大的,她小时很懂事,无论是任何人见着了她,都会夸上两句。
后来瑶父才发现,这法子是自己爹娘教她的,两老人为了让自己多陪陪瑶果儿,就想出了这样一个馊法子。她捣了乱,自然而然就有人会找上他的。他就这么一个心肝宝贝女儿,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加上平日里确实陪伴的少,本就愧疚,那瑶果儿那般漂漂亮亮的一张脸抬起,两眼亮闪闪的将他盯着,任谁看了都会心软。他便是决定留在了京城。
刚开始整日整日待在一起,不习惯的是瑶果儿,甚至后来还想着躲避瑶父,但后来祖父祖母又再她耳边说,亲人之间就是要多说说话,多说话,什么都说关系才会越来越好。小姑娘信了,父女两开始无话不谈,甚至瑶果儿第一次来葵水,都是她兴冲冲的来告诉自己。
刚开始瑶父也是感动女儿的转变,可后面真就是转变到了一发不可收拾。整个院子里整日整日的徘徊着“爹爹、爹爹。”这甜蜜的负担,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
见瑶果儿摸着眼角的痣,思安为她簪着朱钗,笑道:“姑娘这两颗痣生的美,美人痣,让人看了,我见犹怜。不过老人常说眼周长痣的姑娘爱哭,但我见姑娘从小到大没哭过几次。”
“没什么烦心事也就没什么好哭的。”瑶果儿自己对这两颗红痣并不在意,长了便长了。
瑶果儿站起了身子,裙摆处层层薄纱荡漾,她生的白皙,这红裙衬得她更是肤如白玉:“走吧,去看看爹爹又在磨蹭什么。”
每次去见娘亲,他都格外的郑重,哪哪都要安排到格外的好。他说,不能让娘亲觉得他过得不好。
瑶果儿便扎刀道:“娘亲瞧见了爹爹这体型,便是知道,这些年,爹爹过的甚好。”
从这院中到瑶老爷的院子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瑶果儿刚一走进,瑶老爷便是挥手一个劲的招呼:“小果儿来了,快快快,今日爹爹自己下厨,做了好吃的,快来尝尝。”